馬來西亞大選結束,執政的「國民陣線」雖然席位過半,但贏得並不光采,因為在野的「人民聯盟」得票過半。而過程中各種作弊的傳聞與選區劃分的手段,不但為國際媒體所廣泛報導,也引起許多西方國家在道賀中「提醒」這些問題。總之,這是巫統為首的馬來西亞執政當局半世紀以來最差的選情,雖然政權沒有轉移,但絕對是馬來西亞民主發展的重要里程碑。
殖民時代的馬來西亞,在英國人設計下,第二大族群華人多從商,而最大的族群馬來人與膚色更深的第三大族群印度裔,成為農業與勞工的主幹,經濟階級明顯。英國撤出後,獨立的馬來西亞很容易因其階級與多元種族的特色遭煽動,歷經1960年代的流血動蕩,巫統推行新政策改善「土著」的經濟狀況。因絕大部份的土著是馬來人,故馬來人於各領域享受特別的優惠,試圖重新分配「被異族奪取」的財富。
收買最大的族群確保半世紀的執政,看似江山穩固,卻形成其它隱憂。首先,馬來社會享受特權的同時,其它族裔必然感受遭到忽視,製造國家認同障礙。其次,基層的貧困尚未改善,反而拉大貧富差距,主因不外資本家與長期執政的馬來政客攜手,為朋黨打造貪污腐敗的空間。而為了保護這個結構,又需要利用選舉舞弊、官方控制的媒體、與任意押人取供的「內部安全法」等種種手段。其中最廉價的做法就是加強虛構族群分裂,以捍衛政治霸權。
當執政者在21世紀還沉緬於上世紀的統治技巧,網路已突破了受控制的媒體,用文字與影像呈現不同於官方的馬來西亞。這個力量在2007年11月經三萬印度裔群眾流血示威開始上升。他們控訴種族政策造成長期貧困,在民間引發道德震憾,但執政當局依然漠視。於是2008年3月的選舉演變成「308政治海嘯」:反對勢力透過網路串連,一舉在國會突破前所未見的三分之一議席。巫統領導的執政聯盟「國民陣線」支持度在各族群都劇降,最關鍵的因素在於傳統馬來裔鐵票鬆動,因他們不願再成為貪腐與歧視的幫兇。
「308政治海嘯」也顯示跨族群支持逐漸成型,馬來裔願意支持華人為主的反對黨,反過來華裔也願意支持保守的馬來回教黨。反對勢力坐大後民眾參與政治恐懼感也減低,過去五年藉著如「乾淨選舉」、「反公害」、「司法公正」等社會議題,跨族群的群眾動員已成常態,國家認同逐漸取代族群藩離,也奠定這次選舉反對派得票過半的基礎。
歌手黃明志就是族群衝突與妥協的縮影。他是馬來西亞華裔,受種族政策所迫到台北留學,2007年就讀銘傳大學時改編馬來西亞國歌,譏諷馬來族的宗教與生活習性,一時風糜全馬。然而他當今在馬國的藝術創作,則以社會運動及族群融合為主軸。黃明志這樣的著名反派華人能返國安心創作,也顯示了馬國政府容忍異己的肚量有所改善。
現任首相納吉在「308政治海嘯」後上台,很清楚民心思變,為穩住政權也致力改革,強調縮小貧富差距、放寬新聞管制、廢除「內部安全法」、增加政府透明度、減少華人教育限制等等。雖然他的政府負面新聞不斷,他的承諾也有待時間驗證,但民間感受到努力,因此也享有跨族群的支持度。這次選舉巫統能勉強維持政權,納吉功勞不小。
雖然巫統繼續執政,但人民當家做主已成趨勢,半個世紀來利用族群對立、壟斷媒體、與任意押人取供的「內部安全法」所形成的絕對政治優勢,難再重演。網路普及,使各族群視野開闊,對國家發展有更多選擇。新一代的馬來人不似昔日強調「馬來人優先」政策,他們期待監督政府,解決社會不平,與少數族群訴求愈來愈一致。回顧半世紀來的演變,馬來西亞已逐漸從族群思維走出,更清楚的邁向一個馬來西亞民族。
馬來西亞選舉影響範圍,並不侷限於國內。2008年馬國執政當局首次失利,人民對政府的恐懼感降低,過去五年紛紛發起反思公共政策的運動。馬來西亞群眾熱切參與政治,挑動咫尺的新加坡人民政治熱情。而星國人民過去二年撼動政府,又反過來刺激今年馬國政局。
星馬原本一家,新加坡獨立就是馬來西亞族群政治的産物。雖然以馬來人為主的巫統及以華人為主的新加坡人民行動黨,在歷史上曾是對立的,但新加坡政府在本次馬國大選中讓巫統候選人赴新加坡拉票,又用各種手段打壓回國支持反對黨的馬來西亞人。人民行動黨對巫統的支持, 證實馬來半島上兩個執政半世紀的政黨,現在不僅惺惺相惜, 甚至還脣齒相依。
馬國大選後,新加坡是第一個道賀的國家,總理李顯龍説這是「令人信服的勝利」(convincing win)且反應了馬來西亞人民「對於持續性和穩定性的重視」(the value they placed on continuity and stability)。新加坡外交部長尚穆根則説「新加坡認為穩定對馬來西亞至為重要」(from Singapore’s perspective, stability in Malaysia is extremely important),他也指出大選也顯示了「深切的種族對立」(The results show “deep racial polarisation” in the country)。新加坡毫不遲疑地展現了迥異於西方國家質疑的態度,無視馬來西亞華人只占23%,也無視反對黨得票過半代表跨族群支持,刻意強調「穩定」與「持續」,更昧於事實指大選「令人信服」,新加坡政府事實上呈現出脣亡齒寒的恐懼。
和馬國類似,執政近半個世紀的新加坡人民行動黨也透過掌控媒體,選區劃分,加上擁有任意押人取供的「內部安全法」,並以族群和諧為藉口製造「集體選舉區」,複雜地設計出一種「執政黨包贏」的政治制度。在長期恐懼下,人民不敢對政治發聲,也産生無數悲劇,著名案例之一是國會議員謝太寶未經審訊即從1966年監禁至1989年,再持續軟禁至1998年。
與馬國相同,在政府嚴格的控制下滙集反對力量,有賴網路。無疆界記者組織公布的新聞自由排名中,新加坡一直維持在140名左右,往往在阿富汗、衣索比亞、蘇丹與葉門之下。今年的排名第149略勝緬甸與伊拉克,略遜俄羅斯,更輸給馬來西亞的145名。如此丟臉的排名,肇因於1970年代起全面杜絕負面政治評論,也塑造了李光耀成功模式的假像。由於剝奪言論自由是新加坡政府執政的主要基礎之一,網路興起嚴重影響新加坡執政權威。馬國反風吹拂之時,貧富差距、族群歧視、菁英主義、高薪養廉、與官僚群帶關係等議題,在新加坡網路上被不斷檢討, 進而掀起反風。
在網路挑戰下,人民行動黨的包贏制在2011年終被突破,民眾對政府的恐懼降低,反抗隨即上升,接下來的總統選舉與二次國會補選,執政黨的支持降至百分之30-40間。而實際行動上,今年2月才有五千民眾群集抗議移民政策。即使政府表示退讓,但民眾積怨難平,五一勞動節又有五千人再度集會抗議。對政策公開表達不滿在星國日漸正常,影響所及使李顯龍總理也坦承,「雜亂無章」、「來來回回」將是「政治的一部份」。
以今年新加坡「AIM事件」來看,人民財産暗中被轉移給執政黨AIM公司,在過去由官員與國營媒體輕易定調其合法性即可。但網路力量迫使李顯龍不得不宣佈調查,而調查結果不了了之又再激起民怨,危及執政黨的清廉神話。失去説服力的政府惱羞成怒,由新聞部長雅國宣佈為確保新加坡人閱讀「正確」資訊 (I think it is important for us to ensure that they read the RIGHT thing),將以新措施管制網路新聞報導,不料又再激起二千五百名群眾抗議,反而更受到國際媒體廣泛報導,政府只好再強調政策依舊。
倍受部份媒體吹捧的新加坡政治,為何走向「雜亂無章」、「來來回回」?星國幅員很小,國會議員卻近百,他們選區小於台灣縣市議員,內閣部長業務量更僅相當於縣市一級主管,但這些高薪政客對如此少量民意反應仍然極為遲鈍,更常擺出「不討好百姓」的高姿態。習於一言堂的菁英在星國政壇近親繁殖,生産出缺乏辯論能力卻十分講究權威的小李光耀們。等馬來半島吹起反風,菁英不會掌握民情也不知如何溝通,決策「雜亂」與「來回」表示人民正在給小李光耀們補上政治課。
人民的政治課有多少效果,要等到新加坡2016年的大選才知道。在接下來一千個日子裏,新加坡政府會如何面對民意的挑戰,頗為耐人尋味。一方面看到巫統在馬來西亞苦戰,人民行動黨為了生存也學習放下身段,不啻是新加坡政治一大進步。但另一方面,眼見納吉政府這幾年不斷配合民意仍實質輸掉大選,對李顯龍政府也是一個教訓。因為選民如果難以討好,不如繼續以穩定、和諧、族群為藉口,拒絕廢除「內部安全法」,持續倚賴「選區劃分」等幾近作弊的手段,並加強管制網路言論,而這似乎也是目前新加坡政府的方向。
儘管同為執政半世紀的政黨,星馬政治上主要不同在於,巫統僅為馬國執政聯盟的領袖,資源由各黨派分享,終究不是家天下,具備和平移轉政權的基礎。新加坡情況則截然不同。這個城市的政治與金脈皆為一家人所掌握,政治被迫開放之餘,對國家財富的流向更顯神秘。如此將來政權遭遇挑戰時,政權移轉的變數將遠超過馬來西亞。
台灣的執政黨不但習於接受挑戰,也習於政權和平轉移,對新加坡模式的崇拜,僅止於媒體。相對而言,中國大陸對新加坡的崇拜已擴及官方。新加坡是中共海外黨校所在,也培養出數萬名各級官員,習近平本人更於2010年指出「鄧小平先生生前多次提出中國要向新加坡學習。這種學習過去需要、現在需要、將來也還需要。」
習近平發表高論的同時,李光耀也公開指出因為人民缺乏國家認同,新加坡「還不算是真正的國家」。星國人民缺乏政治自由,自然缺乏國家認同。而馬來西亞各族群邁向國家認同,也在於政治自由。中共在向新加坡學習之餘,除了豔羨其一黨專政,也應了解馬來半島今日的變化,更應思考其模仿的政治模式是否有助「和諧社會」、「統一」、仰或「中國夢」。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