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白色恐怖與轉型正義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為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平反,到2020年10月底,共計撤銷了刑事有罪判決多達5874件、5873人。這5874件、5873人,每一件、每一位,受難之前的人生,受難之後全家承受苦難的歷程,全部都值得詳細記載並且呈現。在這之中,有一位受難者特別引起注意。
這一位白色恐怖受難者,在2018年12月7日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公布的「促轉三字第1075300145A號函」中,是公告的1505位應予平復司法不法之刑事有罪判決暨其刑的受難者之一。他,本來被(38)安潔字第406號宣判有罪。此一案件,是有關「林正亨」共同意圖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之有罪判決暨其刑,這一天由促轉會發函宣告正式撤銷。
二、傳奇人物林正亨
對於林正亨,一般大眾可能感到陌生。他,不僅是在馬場町被槍決的第一位台籍受難者;論其個人,更有相當獨特的身世背景。
馬場町,最遲在1949年即有槍決紀錄,1951至1953年是槍決最密集的時期,1954年逐漸轉由安坑刑場執行槍決。直到今天,在馬場町遭到槍決的受難者人數,仍然沒有法獲得完整的考證,其中有無至今仍未被知曉的白色恐怖受難者,也還不能斷言。對於槍決這種剝奪人命的大事,竟然沒有留下詳細可供考證的檔案,思之怎能不令人心驚!由此可見,「瞭解真相的權利」必須繼續倡議並且深刻落實。
林正亨,1915年生,他是馬場町的第一位台灣籍人士受難者。這一點,頗值得深究。因為當時執政者有一項至今未見明文命令的慣例:因為228事件造成官逼民反的慘痛教訓,此後不再對台灣籍的政治犯處以死刑。果真如此,何以林正亨在沒有什麼重大罪證的情況下,竟然會遭到槍斃?單單這點,已經具有獨特的歷史意義,值得探究。更何況,林正亨來自台灣世家大族阿罩霧林家,他的直系祖先,往上三代依照先後序為:林文察(清朝一品提督)、林朝棟(清朝二品道員、棟軍主帥)、林祖密(閩南軍司令),都是台灣歷史上的風雲人物。
林正亨不只有顯赫的家世,他本人1939年畢業於陸軍軍官學校,立刻投入疆場,而且在遭遇戰時以一敵八,英勇血戰,重傷後倒地不起,後援部隊清理戰場時從屍堆找到他,原以為已經陣亡,後來發現一息尚存,身負十六處槍傷、刀傷的重創;經過幾次手術救回,但雙手筋絡已半殘,雖獲頒功勳獎章,1945年仍因傷殘而退役,輾轉於1946年回到台灣,隔年遇上了228事件,他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麼,至今仍有待研究釐清。如此台灣籍的菁英,卻在1950年1月30日,被槍決於馬場町,時年35歲,正值英年。
許雪姬教授在研究林正亨專書的〈前言〉裡,開宗明義提到:「何以林正亨案應該被研究、重視?首先是要確定林正亨究竟是左派的中共統一派(在統一下維持臺灣高度自治),還是右派的臺灣獨立派?我曾為此事訪問林正亨的堂兄弟,答案各有分歧,唯其為臺灣打拼而死,則是一致的說法」。
三、無辜受難的幼女林青
林正亨成為白色恐怖受難者,不僅是他的個人悲劇,也成為他幼女林青一生命運的悲劇。林正亨在1949年八月被捕之後,不只家人都陷入巨大的不安與恐慌之中,經濟也陷入困頓。當年十月,在林正亨姊姊、姊夫的協助下,他年僅八歲的長子(1943年出生)與六歲的長女(1945年出生)被接到香港。隔年一月,林正亨遭到槍決,他的太太沈保珠在處理完林正亨的後事之後,用假身分匆忙化妝更名出逃。由於幼女林青這時出生不久,未滿周歲,還未斷奶,平時是靠奶媽餵奶,沈保珠擔心帶著幼女出逃萬一被抓到,到時自己沒有奶水餵養,反而會害了幼女。掙扎許久之後,決定先把幼女託付給奶媽趙顧。當時以為,一、兩年之後當可重逢。萬萬沒有想到,1950年一別,家人再見面已經是1982年,闊別32年。
林青,林正亨的幼女,就這樣成了被遺落的女兒。她本來應該是備受寵愛的台灣世家千金,結果在白色恐怖的影響之下,不僅永遠失去了父親,在她生命的前32年,也形同失去母親與兄姊,而且過著相當艱苦的生活。林青8歲以前,跟奶媽過著窮困的生活,小小年紀就要當童工,不慎刺傷左眼,沒錢治療而從此失明。後來被姑姑、姑丈接回,但是因為姑姑腦病惡化,13歲的她就開始幫忙照顧六個表弟妹。
在林青的前半生,沒有人敢告訴她整個事件的真相,所以她始終不解:為什麼父親林正亨身為黨國元老林祖密之子,卻會遭到判刑槍斃?母親又為什麼只帶走了哥哥與姐姐,而將最年幼的她隻身一人放任不管?諸多疑問,構成了巨大的痛苦與困惑,刺入林青的心中。
四、林正亨歷史真相欠缺研究
儘管仍有許多人致力於平反並恢復白色恐怖事件的真相,但是相對而言,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之下,長久以來對於受難者的研究其實仍相當有限。以林正亨為例,因為他唯一留在台灣的幼女林青,事發時未滿周歲,對於這段歷史全然不知情,而太太與其他子女早已離開台灣,因此致力為林正亨找尋平反資料者極其有限,文獻非常稀少而珍貴。
在一手資料的部分,目前可查知者,主要是林正亨長子林為民對父親的若干追憶文章,儘管林正亨被槍斃時,林為民只有八歲,仍頗有參考價值,尤其他曾接受台中縣政府委託的口述歷史訪談,留下了相當具有參考價值的資料。
林正亨的族人也留下了一些資料,包括他太太有一篇自傳文章,回憶了槍決前後的一些事蹟。林獻堂的日記中對於林正亨也有不少記載,從1934年11月26日首次提及林正亨參與讀書會,到1950年2月25日寫下:「文蔚述正亨之慘死」。在這14年間的日記,林獻堂陸續提及林正亨,尤其在1946年6月17日提到:「季商之子正亨、女雙意,...來訪,...正亨說論中國事頗為明瞭而有條陳,勝其父多矣。」1949年3月10日則是寫下了這段文字:「正亨來訪談國共人物勢力,頗關心時局,...老蔣心腹...皆叛焉,能復與中共戰乎!」
除此之外,蔣渭水之弟、228事件受難者蔣渭川留下日記遺稿,蔣渭川女兒在1991年出版這份日記遺稿,並且命名為《二二八事變始末記》,這時距蔣渭川1975年過世(享壽80歲)已經16年,距離228事件更已經過了44年。在《二二八事變始末記》中,蔣渭川在日記提及:有一位青年在3月3日至8日這幾天,多次尋找蔣渭川,要求他帶領群眾打倒政府,並且宣稱自己可以號召千名青年。蔣渭川後來得知,這位青年名叫林正亨。蔣渭川的日記,留下了非常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次級資料的部分,對白色恐怖多有研究的歷史學者許雪姬曾經在2001年出版《林正亨的生與死》一書,為林正亨的生平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書中附有林正亨長子林為民的口述歷史,以及他提供的歷史照片。在此書出版的前後,也有若干篇幅稍短的史料,例如文史研究者藍博洲1993年曾寫下〈第一個刑死馬場町的台灣人──霧峰林家第廿一世林正亨傳奇〉(許雪姬教授認為此文「不是史著,而是文學創作」);邵銘煌在2013年發表〈參加中國遠征軍的台灣人林正亨〉。李崗監製、許明淳導演的《阿罩霧風雲》歷史紀錄片,分別在2013、2015年推出上、下集,下集對林正亨頗有著墨;李崗與多位作者把拍片蒐集的相關資料在2013年出版成書《穿越霧風到林家:一個橫跨百年的家族素描》,其中有一篇以13頁的篇幅特別介紹了〈「烈士」的孩子──林為民與林青〉,很難得提到了林正亨幼女林青以及悲慘遭遇。對岸的台海出版社則是在2015年出版《林正亨畫傳》,補充提供了一些有歷史意義的照片。這些文獻對這一段歷史各有重要貢獻。然而,相較於林正亨與林青父女兩人所經歷的生命苦難與折磨,這樣的篇幅仍有不足,尤其是諸多心路歷程,值得以更細膩、更鮮明的方式來呈現。
在期刊論文與學位論文的部分,2020年12月底的搜尋檢索發現,期刊論文找不到與林正亨有關的任何文獻;學位論文雖然找到一篇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2019年的碩士論文,但是該篇論文研究的是影片《阿罩霧風雲II:落子》在歷史教學上的運用,並非研究林正亨的相關史料。
五、結語:林正亨的轉型正義
林正亨在1950年在馬場町被槍斃,至今匆匆70年。70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年的許多當事人如今多已不在,但是仍有不少見證者健在。
儘管林正亨的罪名已經獲得了促轉會的平反。然而,此一白色恐怖案件對林家子女所留下的傷痛,卻還沒真正受到撫平。最起碼,應該努力還原林正亨遭到槍斃的真相。唯有進一步深入研究,還原歷史真相,才能落實真正的平反。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