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11.05
胡瑞舟
陸軍退役少將/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博士
英國著名戰略學家葛雷(Colin S. Gray) 認為,戰略是「軍事力量與政治目的之間的橋樑,是使用武力或威脅使用武力以達成各種政策目的」。1推而衍之,軍事戰略則是為政治所決定的政策目標,而對武力或威脅使用武力所做的指導與運用。徵諸歷史,「不戰而屈人之兵」雖被視為上善之策,背後卻多有「威脅使用武力」的刀光劍影;相對而言,訴諸武力製造流血傷損或揮師攻城掠地讓對手意志屈服,看來則更像是現實世界的常態。
壹、評估面向
對於敵對雙方是否真正使用武力或威脅使用武力,主要可以從意圖(intention)、能力(capability)和機會(opportunity)三個面向評估。2意圖是指政治及軍事目的、決策與指導,透過威脅使用武力或實際使用武力可能產生的內外衝擊盤算,管理所採取的軍事行動規模、範圍、重點與態樣。能力包含兵力、武器、裝備、部署、訓練、戰略、戰術、戰法和後勤補給等,屬於達成政治與軍事目標的資源、工具與方法。機會則是衡量內外及敵我情勢,經過估算後選定的有利適切時機,例如外國戰亂恐攻無暇他顧(如2001年9/11事件爆發)、政權交替決策空窗(如川普敗選2021年1月20日新任總統就職前)、窺破年節好機(如1973年10月6日埃及與敘利亞聯軍於猶太新年時對以色列發動奇襲)等。3此外,使用武力或威脅使用武力依其遠近、輕重、緩急與影響程度,大致也可區分為全面、局部、立即、次要、潛在和騷擾等不同層次。
貳、八種類型
依據上述概念並聚焦主題,北京可依意圖、能力和決策後遴定的時機,選擇武力威脅或對台動武採用的各種戰法。綜合中共建政以來歷次對外武裝衝突、兩岸互動與軍事思維,北京武力威脅和對台動武模式至少可歸納為八種類型。這些個別類型並非完全獨立及排他,透過設計規劃它們可被個別運用,也可混搭組合多元併用創造更多組合戰法,更可結合軍事(常規、電子、游擊和恐怖戰)、超軍事(如外交、心理、輿論及虛擬戰)及非軍事(如金融、貿易、法律和媒體戰)手段,彈性調控恫嚇或打擊力道的強弱,藉以獲得所預期的效果。4扼要摘述如次。
一、網路入侵及癱瘓攻擊
從駭客自國安或軍事單位竊密、殭屍木馬程式植入,到類似2007年愛沙尼亞政府機構、公民營事業及銀行郵電通信設施遭全面癱瘓。
二、特工滲透、策反、斬首及破壞
從特工、特戰人員滲透及發展組織,伺機造謠破壞製造社會不安,到發動對特定人士的斬首行動、擴大社會衝突矛盾和毀損關鍵基礎及軍事重要設施,策應其政治與軍事行動遂行。
三、機艦擾台、越線及飛越本外島挑釁
從無人/載人機艦繞台、擾台、進入防空識別區、穿越海峽中線或抵近領空領海航行,到航經領海領空、甚至直接飛越本外島領空。機艦數量、現蹤位置和具體行動,還可做多寡強弱不同調配。
四、軍事演習、針對性聯合軍演
從朱日和基地到東南沿海模擬攻台軍事演習,到越界抵近本外島周邊實施聯合軍事演習。
五、火砲導彈恫嚇及攻擊
從對鄰近本外島海域實施火砲炸射或導彈射擊,到直接選定本外島目標(如中央山脈無人山區、特定政黨或官署建築、樂山雷達站、太平島偵蒐監測設施)之火砲炸射或導彈攻擊。
六、攔查、禁運、禁飛、禁航與海空封鎖
從拒止台灣軍民機艦接近特定海空域,海上攔查漁船貨輪、港外佈雷或海空禁運,到劃設防空識別區(ADIZ)、禁飛、禁航與實施海空封鎖。
七、封奪外離島、發動局部有限軍事行動
從封鎖南海島礁、亮島、東引、馬祖、烏坵、金門等外離島,到發動局部有限軍事行動襲擾或奪取前述外離島,甚至對台灣本島特定處所地區採取軍事行動。
八、發動全面侵台戰爭
發動全面對台武統,攻佔關鍵要域並穩固戰果,達成政權轉移、宣告兩岸統一及鞏固戰後治理。
中共武力威脅或對台動武所運用的每種戰法,同時也必然有相關成本–效益伴隨而生,北京決策必需估算其中的利弊得失和正負效應,選擇備選方案及拿捏力道強弱。更加深入觀察,這又定然涉及美、中、台三方關係、相對能力與可能反應,以及北京對情勢的認知、研判、解讀與評估。舉例而言,北京武力威脅或對台動武的各種戰法,無疑將招致一定比例台灣民眾的反感而不利和統,但卻對華府與台北有傳達警告訊息或採取具體行動的意涵,北京必有其自我評估後的算計,雖然這些評估未必全然正確。再舉一例,蔡政府如果解讀南海11段線時放棄主權、出借太平島或東沙群島給美方使用,或是允許美國軍艦靠泊台灣或南海島礁;共軍可能封奪東沙、太平或亮島等還以顏色,甚至採取更激烈行動。
叁、武統戰法
針對中共發動全面侵台的武統戰爭方式,提供一些看法。武統戰爭的目的既在促成台灣政權轉移和達成統一;因此,共軍軍事行動不但要避免美國介入節外生枝,更要有「首戰即決戰,一戰定乾坤」的必勝把握。發動奇襲速戰速決讓美國縱想出兵卻只能望洋興嘆,讓台軍猝不及防失控大亂,在「最短時間、最小戰損、最佳戰果」情況下底定台灣,方為上策。5依據中共過往戰法、現有能力、相關資料及世界戰史,揣摩中共武統台灣可能綜合運用如下11種方式遂行任務。附帶強調,所列各種方式係擇要摘述,非依行動時序先後或重要性列舉,也不可能涵蓋武統所有軍事可能行動。然而,北京奪台如以當代網絡核心聯合作戰概念做為基礎,佐以人工智能輔助作戰決策精細規劃,最極致的境界是兼顧作戰韻律與速度(operational rhyme and tempo),如同交響樂團協奏方式進行武統。
一、迷惑障眼,完成奇襲準備
透過長時期經常性軍事演習麻痺美方及台灣。例如,提前公布某年12月16–22日於東南沿海多處實施軍演,演習結束後部隊不返回駐地,反而持續加強完成軍事攻台準備。真正的戰爭則俟耶誕節或次日發動,出乎台美雙方意料之外,以猝不及防方式傾全力發動奇襲。
二、隱真示假,奪控機場港口
攻台部隊之一部使用大型貨櫃輪、滾裝輪分別由上海、寧波、深圳、汕頭等港出發,另亦使用民航客機及貨機於不同機場起飛,於武統戰爭正式攻擊發起30分鐘前後分別抵達台北港、基隆港、桃園機場、松山機場、台中港、高雄港及小港機場。火砲導彈攻擊正式拉開戰爭帷幕後,迅速奪控各機場港口,掩護後續部隊海、空行政下卸及直接登島。
三、震撼威懾,多波精準攻擊
戰爭開始後以火箭砲及導彈,針對全台重要官署(如總統府、永和寓所)、軍事指揮所(如衡山、圓山、國防部、各軍種司令部、空作部、艦指部、作戰區指揮部)、重要設施、機場港口(前述計畫奪控者除外)、基地(如佳山、志航、左營、蘇澳)、陣地(如防空、制海、攻陸飛彈陣地)、重要駐地、油氣接收站、油庫、彈庫、雷達站(如樂山)進行精準攻擊。
四、守株待兔,殲滅海空機艦
潛艦隊先期埋伏部署於台灣東北及西南方外海,待攻擊發起後擊沉基隆、蘇澳、左營及高雄企圖出港艦艇。對窩匿港內船艦,以火砲導彈及航空兵火力摧毀。對首波攻擊後零星起飛戰機,優先以S–300、S–400防空飛彈擊落。
五、要害點穴,癱瘓指管通聯
以電磁脈衝彈和碳纖維(石墨)彈攻擊變電所或通訊特定設施,中斷全島電力及通信。並以火砲導彈、合成營或特戰分隊摧毀重要通聯設施、管線及南北海底光纖纜線。
六、無人機艦,蜂群傾巢出擊
透過大量空中及海上無人機艦,誘使台軍殘留部隊發射防空(如愛國者)及制海(如魚叉)飛彈攻擊,在21世紀的台海重演三國演義草船借箭戲碼。同時以無人機實施偵察及目標獲得,攻擊摧毀雷達、飛彈機動發射車及主戰裝備與作戰部隊,同時摧毀殘存或企圖復原設施。
七、周備掩護,立體全域登陸
各部隊在遠距精準火砲、導彈、戰機、艦砲、無人機艦多波攻擊後,在其掩護下採取「全方位、全時域、全空域」方式,實施空降、機降、岸至岸跨岸登陸,並就任務完成作戰布署或奪控目標區。配合大陸沿海火箭軍,並在台灣東部部署及強化防空制海防衛網,有效拒止外軍介入。
八、引蛇現蹤,外科手術清除
以大量海上機帆船及無人船艇,誘使經多波火砲導彈攻擊後仍或殘存之台軍裝甲、陸航及砲兵部隊,依其漢光演習劇本展開機動集結,在台軍缺乏現代戰爭隱蔽、掩蔽、偽裝、疏散作戰概念下,殲滅各作戰區主力打擊部隊。
九、運用三戰(輿論、法律、心理戰),鞏固擴增戰果
掌握媒體廣播輿論及話語權,向國際公布以台灣防空識別區為禁飛區及禁航區,宣傳對台武統合法及正當性,鄭重警告外國不得干涉。同時展開對台軍民安撫招降,輔助攻擊行動,鞏固擴增戰果。對台灣內部媒體廣播宣傳,包含軍委《告台灣軍民同胞書》,號召歷史關鍵時刻的民族大義,同時強調共軍攻台只針對台獨首腦人物及頑抗阻撓統一的軍方和台獨份子,其他軍民生活作息一切如常。明白公開告示,兩岸統一後原有公私部門薪資待遇退俸照常,個人所持新台幣與人民幣等值通行全國…。並強調凡以具體行動支持協助統一者論功行賞,阻撓統一及頑抗者必需承受後果。
十、獵捕首腦,接受和談結果
依據台軍歷次漢光演習及萬鈞計畫構想,以鑽地彈或混凝土爆破彈摧毀衡山、圓山及預備指揮所,斬首或困住台灣政軍領導人。同時佐以特種作戰分遣隊,按照總統繼承順位獵捕重要人物,誘迫接受協商和談,並公開宣布承認接受談判結果。
十一、政權轉移,穩定戰後治理
攻占台灣後進行政權轉移、統一善後與維穩治理,安排進行接管或間接領導,適切適量派遣各地駐軍、武警及公安部隊,結合台灣原有且友我治安民防組織與人力,掌握及穩定各地治安維護。盡速恢復關鍵基礎設施,確保民生物資供應,做好醫療公衛工作,確保經貿、金融、工商、交通、社會、教育等活動正常化。
肆、結語
台海安全相關報導與議論,不乏模糊混淆且衝突矛盾訊息;然而,「居安思危,有備無患」和「毋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仍是流傳久遠的古老實用智慧。孫子兵法有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因此,對於攸關台海安全的重要課題,跳脫傳統思維框架,思索原本認為不可思議的事物,仍然甚有必要。
爰舉數例。首先,許多人依循理性思維深信中國不會發動對台武統,殊不知北京決策圈豈都獨尊理性決策?抗美援朝、中印戰爭、珍寶島戰爭與懲越戰爭,中共某種程度上都站在理性的對立面用兵。其次,歷年台美官方或智庫評估中共軍力,多指其「兩棲登陸能力及作戰準備尚未完備」,因而判斷北京啟動台海戰爭機率甚微。我國國防部甚至據以訂定「防衛固守,重層嚇阻」的軍事戰略,採用「戰力防護,濱海決勝,灘岸殲敵」做為整體作戰構想。本篇研究報告跳開傳統線性作戰思維,目的之一正是對國防建軍備戰政策提出質疑與示警。再次,基於大規模軍事行動準備較難隱匿的認知,部分學者專家認為台北或華府必可掌握先期預警情資和獲得防衛備戰時間。但是,1940年德國入侵法國、1941年德國襲擊蘇聯、日本偷襲珍珠港、1950年中國抗美援朝、1973年埃及與敘利亞聯軍突襲以色列,都是奇襲奏功–至少在初期如此–的史實,投入奇襲的兵力、裝備與物資其實相當可觀,受害方雖多掌握某些不確定證據顯示戰爭迫在眉睫,這些情資卻不足以預防奇襲肇生。6知己知彼是軍事作戰的基礎,台海防衛作戰也須以「實」做為基石。
從另一面向思考,套用西方兵聖克勞塞維茲(Carl von Clausewitz)的名言,武嚇、武裝衝突和戰爭都是政治以其他方式的一種延長。換言之,兵燹之禍通常源於外交路線失衡或兩岸關係惡化。當前台海動盪不安,兩軍對峙擦槍走火機率增升;台灣民眾內心排斥兵役戰爭,卻無力阻止政府鋌而走險;台灣軍購項目接踵而來,整體國防卻更不安全;政府宣稱美台空前友好,台海卻成全球潛在衝突最燙熱點;政府曲意配合川普耍玩「中國牌」,台灣卻日漸瀕臨戰爭邊緣。戰略講究目的、手段與方法三者之間的平衡,戰略失衡定然擴增國家安全風險。
兩岸互動是否依然存在和平的空間?兩岸是否正在從和平走近戰爭的轉捩點?追本溯源,消弭安全威脅首需以智慧和行動降低敵意及增加善意。歷史上大多數的戰爭並非宿命必然,關鍵在於每個重要時刻必需減少導致誤解、錯估和誤判的劣質決策,必需跳脫刺激引爆戰爭的惡性互動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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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係作者2020年9月17日應國家政策研究基金會外交及國防組之邀,於其舉辦之《危險的海峽》研討會曾做專題報告,並依據報告綱要內容大幅增刪改寫而成。 |
1. |
Colin S. Gray, Perspectives on Strate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
2. |
以中共武力犯台為例,此處所指機會有別於其所宣稱的對台動武時機。對台動武時機構成並強化動武意圖,可參考US DoD, 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20. 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September 1, 2020. P. 112. 此處機會係指決心動武後,為尋求付諸行動而選定的較佳時間點。 |
3. |
美國新舊任總統政權轉移前為權力空窗期,對海外戰爭經常無暇他顧或延誤決策。相關討論參見 James Winnefeld & Michael Morell, “The War that Never Was?” Naval Proceedings, Vol. 146/8/1410, August 2020 Website at: https://www.usni.org/magazines/proceedings/2020/august/war-never-was |
4. |
相關軍事、超軍事與非軍事手段說明,參見喬良、王湘穗合著,《超限戰》,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9年,頁156–157。 |
5. |
近來關於美國對台軍事應否從現行戰略模糊轉為戰略清晰,討論較前增多。惟美國基於自身國家利益考量,縱使有建議改採戰略清晰以嚇阻中共軍事侵台者,但其中戰略清晰的提議卻仍保有模糊。請參見 Richard Haass & David Sacks, “American Support for Taiwan Must be Unambiguous,”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 2, 2020. 另亦可參見 Bonnie Glaser et al., “Should American Support for Taiwan be Ambiguous?”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 24, 2020. |
6. |
相關著述甚多,請參見艾夫蘭‧卡姆(Ephraim Kam),黃文啟譯,《奇襲:受害者的觀點》,台北:國防部史政編譯室,民98年6月。本文作者多年前曾與卡姆見面,研討其著作及相關課題。 |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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