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某一媒體的社論曾建議民進黨,將「臺灣情」結合「中國夢」才是正道與王道,否則民進黨難有重新出發的機會。在此同時,有藍營學者主張參與追逐中國夢,甚至批評馬英九總統只在意兩岸經貿交流的偏安或獨臺思想,會在中國夢的築建過程中缺席,會使臺灣在兩岸未來發展的過程中被迫失去發言權。另有學者寫文章質問:戰國時期有秦國夢,現在有中國夢,我們的臺灣夢又在哪裡?而不久前,一位綠營學者公開提出「臺獨沒有市場」。這些聲音所要訴求者或有差異,卻都不約而同地表露出,在兩岸集體精神對峙的過程中,臺灣方面的藍綠陣營,各自內部都已出現了信心動搖的現象。
惟令人不解的是,上述對於臺灣主權獨立的自我否定之說,卻和民調走向不一致。陸委會在去(2012)年4月上旬公布的民調顯示,「維持現狀以後統一」占8.2%,「儘快統一」占1.5%,加總不足一成。換言之,超過九成的臺灣民意表明不主張「兩岸統一」。而這麼高比例的反統意向,要期待臺灣人做中國夢,恐怕仍是一種勉強。同時,在統一沒有市場的現實下講臺獨沒市場,說者內心的答案是甚麼,恐需進一步細說,才不至於有更多的混淆。事實上,這種民調趨向幾已成慣性,若說臺灣人沒有自己的夢,恐怕不是事實。臺灣社會如果沒有夢,它又如何維持當下的成長與和諧?生活在臺灣,我們對現狀常有不滿與批評,但出國一趟再回來,多半會覺得住在臺灣還是很幸福的;一般外國旅客對臺灣的發展也都給予高度正面的評價。只是,臺灣既是一個民主多元社會,大概很少人有興趣動不動要建構一個社會所共同認同並做為社會發展目標的夢。也許只能說,類似「中華文化偉大的復興」或「中國夢」基本上是中國式的生命情調與提問。臺灣人不是沒有夢,只是不大以這種方式來表述。至於有論述指控民進黨以「逃」面對中國,企圖逃離歷史、逃離地緣的作為,這完全是大一統思維的單廂反射,民進黨人士聽了也只能苦笑以對了。
話說臺灣一般民眾不熱衷討論有關社會或歷史夢的議題,卻並不代表民眾不關切自己的政治利益或前途。試想,單單以油電雙漲這點小事沒處理好,就讓馬英九總統民調大幅下滑,嚴重威脅到其執政威信,可以想見,未來一旦涉及更大利益的臺灣政治前途,大家必然是錙銖必較。北京如不能提出比現狀更優渥的條件,相信藍綠任何領導人都無法輕易往中國方向,再向前跨一步。
不過,從兩岸對弈的角度看來,當前兩岸的態勢,臺灣委實是居處在不利的下風。中國方面,立場一致,臺灣方面,藍綠內部各有不滿者,而這些不滿的論述卻都直接或間接助長北京的聲勢。臺灣知識界的防禦線已出現足以讓北京分化、趁虛而入的裂痕,則是必須面對的現實。
從謀略的角度看,臺灣以小事大,固需以智,但更需一個堅實的載體。如果臺灣自身沒有一個堅實的臺灣主權認同作基礎,則主體性會很容易潰散,終至於被納入中國的系統而消失。輕視臺灣自身認同,臺灣將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香港與新加坡都對中國採積極的參與策略,但命運卻不同,何故?主權之有無是關鍵。也許,臺灣採「分、離」之政策,在兩岸關係上無法得分,但採統合策略,以臺灣現況論,將更是減分。兩弊取其輕,「分、離」之策略目前仍為上策。以眼前看,臺灣反而需要更長一段時間堅持對中國採「分、離」策略,讓中華民國在臺灣的主體性與獨立性更牢靠後,才能於交往中站穩腳跟。
而即使摒棄綠營觀點來看,臺灣如要走參與中國的築夢工程,那麼,藍營至少必須堅定地喊出「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的底線,才能有與中國交往的底氣。否則,在北京堅定主權,而臺北羞澀與猶豫於主權宣示的狀況下,這種立於「怕」的交往,其結局恐怕比偏安還不堪。試看,以中日釣魚臺的處理過程看,軟弱的野田政府所獲自北京的尊重有比強硬的安倍更多嗎?當有那麼多的藍營輿論精英幫著習近平逼迫馬英九談,大家還會相信藍營可以給臺灣的未來帶來更多利益嗎?當馬英九聲稱中華民國是主權獨立,卻又必須畫蛇添足宣稱不會推動「兩個中國」、「一中一臺」。誰又相信,國民黨有膽識、有擔當面對兩個互不隸屬的主權的現實?而連這一點真相都不敢說的政黨,誰相信它能帶領臺灣人在漫長與艱辛的對弈過程中,保障臺灣的利益,更不用說要逐鹿中原了。說穿了,還是在於一個「怕」字。當然,交往過程「不挑釁」可以是一種策略,但畫蛇添足地關起了自己的後門,在謀略上並非明智之舉,除非是想立足於「騙」。從中華民國在臺灣是個主權獨立國家的角度看,「兩個中國」與「一中一臺」是現實,藍營應大聲說出,或至少不主動否定,如此才有對弈的氣勢。如果這是挑釁,難道北京堅持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唯一的合法政權,反對中華民國,就不需被指責為交往過程中的惡意?
當然,那些擔心宣布臺灣獨立,會招致中國動武或騷擾,以至於反對臺獨的避禍想法,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如果連心裡都不敢想獨立時,那麼,一個沒有強烈自我認同的臺灣,又如何在追逐中國夢的同時,也將臺灣夢編織進去?一個處處以中國夢為依歸,而先天上會厭棄臺灣獨立的人,他有可能在追逐遠離其生活世界的中國夢之中,加入多少臺灣情調與色彩,也令人相當懷疑。而如果以臺灣心去編織中國夢是一種幸福,那麼,為何編織小卻完整的臺灣夢,就不幸福?如果生於斯、長於斯卻對建構臺灣夢失去堅定信念與熱情,那麼,這些人所要追逐的中國夢,其信念與熱情基礎源自何處,也著實令人費解。
立於「怕」的中國夢論述,可能會說:臺灣如不接受統一,會逼中國動武。但真的會如此嗎?啟動戰爭一事對中國而言,並非簡單的事。中國處理東海、南海與邊界問題,便可看出其弱點。中國唯一能做的只有以言語或姿態進行心理恫嚇,正所謂攻心為上。北京期待的是不費一兵一卒而吃下臺灣。對於生存問題,臺灣固然要識時務,卻不需提早與過度杞人憂天,自己恐嚇自己。
有些人寄希望於民進黨與共產黨對話與溝通。但該作為的意義何在?北京堅持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它的一部分。民進黨堅持臺灣主權獨立,一邊一國。這種互斥的立場極為明確。然北京何以明知正門進不去,卻不死心而想繞側門?很顯然北京不過是想爭取機會變魔術。魔術的本質是要無中生有,是以利用人性弱點而技巧地迷惑觀眾的視覺,終至於信以為真。北京利用聯合朋友,孤立敵人,分而化之的策略,逐步讓堅持主權者產生內部分裂,進而互相猜忌與敵視。就像魔術師要用各種花招來迷惑觀眾的視聽。而實際上,當藍綠陣營各自有信心動搖者,便表示北京的謀略已初步成功。當然,共產黨如想與民進黨以民間交流方式對話或接觸,民進黨應積極予以正面回應。共產黨要變魔術,民進黨也可以陪著學習。跟一個歷史大國的精英接觸,可以讓民進黨有所成長,並非壞事。
北京方面不斷傳播說,時間在中國不在臺灣。這種說法本身即是一種心戰。北京如果有如此把握,又何需千方百計,用心計較?北京真有如此神通嗎?果其然,那麼照理說,香港的局勢應在其掌控。但事實卻非如此。試想,連已入袋的香港都疲於應付,又如何奢談吞下臺灣?但攻心為上,如果北京能運用各種謀略使得臺灣方面認為時間不在自己這邊而開門獻城,那麼時間就會有助於北京這邊。由此看,時間在北京這邊本身即是一種心戰,一種手段。
追求統一既是北京單方面熱,時間當然是在被追求者的臺灣這邊。同時,目前仍沒有人能具體講出,如果臺灣不答應統一,北京能有什麼措施來面對?戰爭?這除了要看中國內部有無足夠支持力,還要看美國和週邊國家是否答應。同時,臺灣也不會就束手自縛。北京一旦啟動戰爭,必將面臨進退維谷之窘境。屆時,北京除了露出色厲內荏的手腳外,過去和平統戰的努力與投入全部歸零,這應該也非北京所樂見者。
誠然,當前兩岸在心戰與媒體戰上,已出現不對稱的強烈對比。臺灣目前是處於較不利的處境。北京高聲強調主權,臺北講主權卻氣虛語弱;中國輿論精英咄咄逼人,臺灣若干輿論精英,不僅不敢指責北京,卻反過來呼應北京而批評自己政府的遲緩。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上升,鼓譟追求中國夢者更顯得趨炎附勢。
到頭來,一個國家要成為真正的國家,認同還是最為關鍵。主權和所有權的道理是一致的。個人對財產有了所有權,才會有歸屬感,也才會全心投入生命與熱情於其上。社會有了主權,才有信念與向心力,團結才為可能。如果臺灣不是主權獨立國家,只是中國的一部分,那麼同樣有機會,人們為何不選擇投資北京或上海,而非得要投資臺北呢?蔣介石執政時期一心反攻大陸,對臺灣認同不足,以致於對臺灣的投資與建設很有限。認同的重要性,淺顯易懂。而新加坡的整體表現與能量之所以優於香港,也與新加坡有清楚的國家認同有密切關係。
攤開地圖看,臺灣正好位於中國、東北亞與東南亞的交會處,臺灣夢應依其自身的結構,以四百年來原、閩、客、外以及新近來自中國與東南亞新移民為基礎,建立一個政治上完全自主獨立的現代化國家。面對中國化與全球化的挑戰,臺灣大可用積極與開放的心情,在固守主權根基的前提下,效法東協採用加法 (plus) 的智慧而和中國發展全面性的特殊關係。當前臺灣朝野兩黨的最大公約數不可能脫離「維持現狀」的主流民意。基於此,朝野政黨應及早宣示以「中華民國在臺灣」為共同基礎,據以凝聚國家認同與內部團結,一起打造面向中國化與國際化挑戰的新臺灣。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