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爆發的香港「反送中」運動,可說是香港人身份認同發生變化的必然產物,也進一步推進港人身份認同的轉型。
1997年回歸中國之後經歷政治摩擦、經濟動盪和移民激增的綿延衝擊,給香港的傳統身份帶來巨大的變化壓力。許多港人於是形成了一種新的身份認同意識,連帶使「香港人」和「中國人」這兩種長期互補的身份,變得日益互不相容。在2014年「佔中」運動無功而退之後,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演變成一種更强烈、更狹隘也更具對抗性的政治性共同體意識。對於這個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有學者提出「一個國家,兩種民族主義」的解釋性概念,暗指「香港民族」的共同意識正在胎動當中,這個說法雖有誇大之嫌,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意識擺脫「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卻是不爭的發展趨向。
作為一個香港人,「中國人」的身份原本是一種補充,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但随著中國大陸的民族主義情緒日益高漲,中國人的身份逐漸變成對香港的ㄧ種威脅。許多香港人確信不能同時擁有兩個代表同一地區的身份。「内群體」和「外群體」的分野日趨分明。 這個區分日益鮮明之後,不僅中國大陸新移民被移出,連特區政府也被從群體内部移到群體外部,與大陸移民同樣成為「他者」,社會兩極分化的裂縫於焉變得更加鮮明。
隨著激烈的政治争論持續發生,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日趨分明而尖銳。
自97 回歸後,對港人身份認同問題作長期追蹤研究發現,港人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曾有起跌。 根據港大民調中心於97年8月調查 ,34.9% 形容自己是「香港人」,18.6%選擇「中國人」;認同自己為「中國」的比例於2008年達到38%,為1997後後最高點,相關數字往後拾級而下。2019年6月的數字更顯示,港人自覺是中華民族一分的認同指數跌至2008年以來新低,自認是「中國人」的18至29歲年輕人比率更只有3.1%,創1997年以來最低。
根據香港理工大學社會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鐘劍華解釋,回歸二十年來,港人對中國的觀感及身份認同經歷幾個階段的變遷。回歸至回歸初期,港人對回歸抱有盼望,只有少數的反對聲音;即使當時的「泛民陣營」,也是抱著「民主回歸中國」的理念,鮮有人質議自己中國人身份,再加上中央對香港推出幾項重要經濟政策,令市民對中央政府的觀感良好,整體氣氛相當和諧。在2003年香港爆發非典肺炎,特區政府的應對表現強差人意,多數港人對其頗感滿意,對中央政府的滿意度更高。調查數據顯示,中央政府對香港推行自由行、CEPA等優惠政策以及協助香港經濟復甦,給香港帶來實益,使得市民對中央的觀感比特區政府更好。2008 年, 北京奧運以及汶川大大地震更激髮香港市民的愛國情緒,港人的「中國人」身份認同感大增。
這個良好的感覺到2010年出現逆轉,一個導因是大量自由行政策之下,內地人來港生子等問題引發中港矛盾, 釀生了港人優先、爭取港人權益的討論出現, 逐漸孕育日後本土思潮的興起及本土派的成立。到了2012年國民教育的推行, 爆發大規模「反國教運動」;再到201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8.31決定」 導致政改失敗,引爆「佔中」雨傘運動,港人對一國兩制的信心及中國人身份認同快速下降,進而使香港人和中國人逐漸變成是兩個對立概念。於是出現一個普遍現象:香港的典型家庭中三代人各有不同身份認同。早期移民或偷渡來香港者, 仍然堅稱自己的中國人;父母親在內地出生後來移民香港者,會說自己是「香港的中國人」;而在港出生者 ,幾乎全說自己是「香港人」。
隨著本土思潮的快速興起,香港年輕一代普遍反思個人與中國內地及歷史的關係,導致追求自主命運的意識如春風催生野草般快速蔓延。 根據香港大學2019年6月公布的港人身份認同調查,以100分滿分計,受訪市民對「香港人」身分的認同指數較半年前升3.8分,至84.6分,為2008年有紀錄以來新高;受訪者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認同指數,較半年前跌10.8分,至46.2分,繼續是6項身分中最低分。港大民研於2019年6月17至20日,以電話隨機訪問1015名香港市民。認同指數由認同感和身分重要性組成,其中,認同感以10分滿分計,「香港人」在6項身分中得分最高,達8.61分,較半年前升0.27分,其後得分順序為亞洲人、世界公民、中華民族一分子、中國人,最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僅得4.82分。民調同時要求受訪者從「香港人」、「中國人」、「香港的中國人」及「中國的香港人」四者中,選擇自己認同的身分,相關受訪者佔比依次為53%、11%、12%和23%。換言之,76%認為自己是廣義的「香港人」,23%則認為自己是廣義的「中國人」,36%則選擇了「香港人」和「中國人」的混合身分,即回答「香港的中國人」或「中國的香港人」。港大民研高級數據分析師戴捷輝分析指出,反修訂《逃犯條例》兩次遊行後的調查結果,清楚反映事件對香港 身為某一個群體的認同感備增,而港人身份認同感趨於二元對立,僅有 18%的人自稱為「中國人」,而自稱 「香港人」的比率卻高達 46%。
事實上,回歸以來香港政府積極通過各方面的措施推動港人的中國國民身份認同,但香港明顯是「領土回歸,人心未回歸」。首先,「一國兩制」的安排並未使香港人產生強烈的國家意識,主要原因是香港擁有獨立的關稅、貨 幣、法律、教育、司法等制度,兩地制度上的南轅北轍令港人產生優越感和獨特感,因此一國「兩制」甚至是身份認同分化分化最主要原因。近年一系列破壞人權的事件,明顯損害了港人對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儘管近年中國經濟實力迅速提升,2010 年甚至超越日 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但中國在國際上的文明形象卻未同步提升。近年中國受人詬病的產品安全、食物安全、環境破壞等問題,以及中國居民眾整體素質較差招致國際社會歧視,在在直接令港人希望和中 國人的身份劃清界線,導致中國國民的認同感每況下愈,而中央對香港各方面事務的干預,則直接引起港人反感。
根據一國兩制,香港除了軍事和外交權, 擁有大部份的自治權力,因而香港人普遍希望獲得真正港人治港的權力。 但是,近年中央政府公然干預香港自主權力內的事務,例如 2012 年屬意梁振英當選香港行政長官、立法會選舉期間中聯辦被指協調建制派選舉策略等干預行為以及否決「雙真普選」等決策大大削弱了港人對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因此對國家和中國國民的身份認同感都下降。中港居民之間的矛盾也有影響。2003 年實行港澳自由行政策以來, 每年超過 2,000 萬內地遊客來港旅遊,雖然帶動了香港零售和旅遊業的發展, 但是也為香港帶來不少副作用,例如租金上升、民生店舖被迫關門、街道和景 點過於擠迫等,並因此而經常引起矛盾 和衝突。兩地居民如螺旋般持續攀升的矛盾增加了港人對 中國居民(中國人)的抗拒感,內地同胞的不文明行為(例如插隊、蹲在路邊等)也加強了香港人的優越感,進而構成中國人身份認同減弱。 另外,社會運動的湧現, 例如六四集會、七一遊行、保衛 天星及皇后碼頭、反高鐵、反國民教育等運動,全都加強了港人 的本土意識和對香港的歸屬感, 並成為香港社會在回歸後的新集體記憶,同時凸 顯香港的制度優越性。
加總起來,香港人的中國國民身份認同感日益低落,儘管中國的國際地位快速上揚,但內地的制度缺陷、人權狀況及國 民素質低落,無法令香港人從心底裏以身為中國人為榮。一般港人多把中國大陸定義為封閉落後,同時把香港定義為打破這個封閉落後的窗口,香港人自持的先進性進一步強化香港人的身份認同。
一般來說,小地方人怕受欺負而互相照顧,需要抱團,大城市人因為本身利益多元且不缺乏安全感,一般不會刻意抱團。然而,作為國際大都會的香港人,身份認同卻越來越強,這跟香港處在中西文明交界點的特殊地位關係密切。因為港人在族群看是中國人,而價值觀上則親近西方,處於兩大價值體系交界處,但內地人和西方人都不是自己人,於是香港人普遍懷著「不團結就玩完」的恐懼感,尤其他們面對來自強大的中央政府的「壓制」,更是心存恐懼。這種恐懼感非常強大,以至於戰勝了其他價值判斷,甚至凌駕是非觀,成為一種主導性的族群意識。
由於族群意識高張,香港「反送中」運動顯已激發強烈的「國族主義」(Nationalism),原意是指人們對自己所屬國家或政治實體產生休戚與共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可以區分為「公民價值論」和「種族血緣論」兩大類型,前者強調一個族群所認同的公民價值和生活方式,後者則是以血緣和族裔等原始特徵。北京針對香港所做的國族論述,明顯地建基於「種族血緣論」,而主權回歸後北京提出的「愛國愛港論述」,實際上將香港描繪成「自古以來的中國領土」,將香港殖民歷史視作「百年國恥」,而將 1997 年主權移交包裝成「香港回到祖國懷抱」,並且強調香港人和大陸人「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情,藉由宗族血緣的感召,建立香港人對中華民族、中國人以至對中共政權的認同。然而,近年港陸之間在國族認同上的衝突,很大程上恰恰就是香港人在北京的「官方民族主義」的強化壓迫下,為了捍衛我城「主體性」而產生的一種「負面認同」(Negative identity),同時操作「政治反制動員」(Political counter-mobilization)。有學者指出,香港人的國族認同意識,其實是一種以「公民價值論」為主軸而兼具「種族血緣論」原素的「港式國族主義,港人多半不否定港陸兩地在血緣、文化及歷史上的共同淵源,但更強調香港人核心價值認同的面向),形成一種「混合型」(Hybrid)的國族意識。其中「香港主體性」日益增長,突顯香港的政治文明面向,包括民主、自由、法治等核心價值;由此而使「香港人」的身分認同超越血緣內涵,具有深層的文化內涵。
基於核心價值的差異,香港人對於「文化中國」的認同大幅稀釋,對「政 治中國」的抗拒和對「兩制」的堅持更強烈。香港人透過「佔中」及「反送中」運動的共同抗爭經歷,進一步強化了團結守護核心價值的共同體意識 ,致使「我是香港人」的主體意識變得根深蒂固。這種以「公民價值論」為主軸的港式國族主義落地生根,「香港人」的身分認同隨而變得無可搖撼,而與「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日趨水火不容。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