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九十二歲的馬來西亞新首相馬哈迪(Mahathir Mohamad)五月上任以來,訪問中國應是其最受囑目的國際事件。由於他選舉時就強調選後將檢討中國在大馬投資的基礎建設,也因此他八月的訪問中國的行程,大多數的關注都集中在他與中國領導人有關投資基礎建設的談話。基於「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all politics is local)的概念,本文擬從馬國國內的角度切入,以建國以來的族群關係為基礎,審視他這次訪中的意義。
一、馬哈迪早年
馬哈迪出生於英殖民時期,和許多後來的馬來政治人物一樣,在經歷日本佔領後,受到民族主義的啟發,開始參加反殖反帝運動,也參加後來執政一甲子的巫統(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很快也成為該黨政治明星。
巫統開始執政的同時,馬來聯邦雖已脫離殖民,內部一方面遭到華人主導,北京在幕後指揮的馬來亞共黨的武裝反抗,另一方面位於新加坡,由華人的人民行動黨,也藉合併後新成立的馬來西亞,對馬來人主導的馬來半島政治提出挑戰。馬來人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對華人與中國必然有成見,懷疑華人的忠誠,也懷疑北京的行為,間接造成1969年著名的513事件,一百多人死於馬華種族衝突。
有種族衝突,就會有政治人物藉此謀利,許多馬來政治人物也因此有藉華人鞏固選票的習慣。 馬哈迪著有《馬來人的困境》一書,分析華人與馬來人經濟地位落差的因素,説明他就是拿華人議題鞏固選票的高手。他擔任首相期間巫統發生內爭,為鞏固權力,他同時發動「茅草行動」(Operasi Lalang)。該行動以華校爭議而起,藉馬來人的種族情結,以拘捕一百多名黨政人士與關閉三家報紙告終,是繼513事件後,對馬來西亞華人另一次重大打擊。
二、馬哈迪與新加坡
21世紀以來,馬哈迪退而不休,但仍然對巫統指指點點,在2016年退黨並自立「土著團結黨」(Parti Pribumi Bersatu Malaysia)。 雖然這是一個傾向馬來族群的保守政黨,但卻加入挑戰巫統的「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該聯盟滙集反對勢力,也擁有大多數的華人支持。
由於需與該聯盟的華人政黨「民主行動黨」(前身為人民行動黨)合作,族群團結自然是主軸,但也不能讓馬來人有悖離族群的感覺,以免失去「土著團結」的基本原素,於是在傳統華人議題的部份,從明示或暗示的國內忠誠問題,轉為對外針對華人國家的批評。 馬哈迪在選戰中沒有國內華人議題,但新加坡與中國議題始終引人注目,這兩個國家和大馬的建設合約,也被用來暗示他的巫統對手納吉(Najib bin Abdul Razak)受華人擺布。
傳統馬來政治人物和新加坡關係向來不睦,他們認為自己為新加坡犠牲良多,連國名都從Malaya,為了配合新加坡而調整成Malaysia,建國後卻立即遭遇李光耀帶來的衝突與分裂,演變成長期族群傷痕,而馬哈迪當時就是以族群語言批評人民行動黨的要角。這也解釋馬哈迪上次擔任首相時,和新加坡之間為各種議題爭吵不休,更曾明確説「要剝猫皮有很多方法,要剝新加坡的皮也有很多方法。」
因此,他五月第二次就任首相以來,除了宣佈將中止納吉政府已同意,從吉隆坡到新加坡的高鐵建設,還增加了更敏感的供水議題,批評半世紀前的價格現已不合理,威脅將單方面提高供水價格。如此刺激新加坡的內部效益,不但表示他仍念舊惡,也隱喻馬來人不畏「貪婪的」華人,卻不會得罪馬來西亞華人,更能從外部刺激族群關係以爭取「土著團結」。
三V、選戰前後的中國議題
馬來人傳統上不信任中國,也構成前首相納吉下台的部份族群因素。但中國已無以往輸出貧窮海外移民的形象,也非昔日走革命路線的馬來亞共黨可比較,而是馬來西亞最重要的貿易伙伴,特別是大馬已獲得來自中國342美元的投資,因此選戰激情後馬哈迪,對中國的態度較對新加坡的強硬有所區別。
馬哈迪在選舉期間雖然批判中國投資,但只挑動鐵路與位於柔佛的房地產等兩項,沒有提及廣受外界囑目的皇京港(Melaka Gateway),可見得他對中國投資是有區分的。位於馬六甲海峽,投資超過120億美金的皇京港,不僅位在中國最重要的運輸線上,更可打破新加坡在該海峽的獨占地位,對馬來西亞發展有利,自不在馬哈迪的批評名單內。
柔佛的房地產項目馬來人多半買不起,等於純粹蓋給中國富人,無助基礎建設,也不算是中國一帶一路的關鍵需求,取消不但有國內民心,也相對較容易得到中方支持。連接東西的鐵路則是一帶一路的重要項目,因為要打破馬六甲海峽的地理限制,必須要能把在馬來西亞西部進港的中國貨物運到東部。投資超過130億美金的鐵路建設是標準的互利,有利馬來西亞交通與運輸,而馬哈迪雖然叫停,但所希望的應是利用中國的需求,期待能用更好的價格或融資條件獲得建設。
馬哈迪此次訪中,原可從杭州直接飛到北京,卻特別乘高鐵到上海再轉飛機,可見得他並沒有放棄來自中國的鐵路或高鐵等基礎建設。鐵路工程雖然被要求停工,但不排除未來獲得好的條件(如全線高鐵)或價格後再復工,若他重新談到更好的條件,同樣也能讓他在大馬的族裔政治中獲利。
四、訪中的語言
馬哈迪在中國的行動所表現的善意不僅在乘高鐵,還包括專程前往阿里巴巴總部與吉利汽車訪問,加強歡迎中國的貿易與投資的印象。如果只看行為,他和前首相納吉並無異,因此他需要在言語上有表示強硬。
1.新殖民主義
新殖民主義是1960年代創出的概念,批評前殖民母國利用經濟持續操控已獨立的前殖民國家,這對當時的政治人物,包括走反殖路線的馬哈迪,都有啟蒙與作用,中國當年也是大力支持此概念的支持者。
物換星移,中國從上世紀末開始推動大型國有企業藉援外「走出去」政策,現在已看到基礎建設在第三世界國家開花結果。由於中國援外模式以企業化模式經營,強調「要給也要撈」的互利原則,因此一旦受援國或投資接受國無法按時償還債務,就有一整套的接手計劃。這一切商業作為,給了許多西方媒體與政界將「新殖民主義」批判歸還中國的機會。
熟悉這種概念的馬哈迪,在選舉時就時常以斯里蘭卡為例,認為中國接管其基礎建設,是新殖民主義的做為,大馬不應步其後塵。比較特別的是,他訪中時當著李克強的面指出「各國發展水準並不相同,不希望出現新殖民主義。」這是外國政要很罕見地在中國境內,提出新殖民主義表述。惟其措辭委婉,如「窮國沒有能力跟富國競爭,不能一昧開放自由貿易」、「相信中方會以同理心看待我們要解決的問題」等,符合中國過去與現在的外交原則,加上馬來西亞是發展中國家,身份不同於西方國家,應不致招倈中國的不滿,其挺身對中國表達不滿的態度,亦受到國內不分族群普遍的讚許。
2.美國與新加坡
馬哈迪是為減少賠償損失,爭取更佳合約而訪中,凡有助於此皆可放言。因此,特別選在南海議題上批評美國,認為其行為具挑釁意味,也批評川普總統無法信任並預言其無法連任。更重要的是,把美國在這個區域的代言人新加坡,一併納入批判。
他指出「有些東南亞國可能在南海議題上反中,但中國可以輕易忽略他們」、「這就是為什麼大馬採取不同的態度,我們接受中國是強國。」這個區域在南海議題上,只有新加坡最符合反中資格。兩年前新加坡才因為南海問題積極配合華盛頓,遭到北京的報復,迫使新加坡費了許多功夫,國防外交上頻頻示好,才緩和北京的不滿。
值此新中關係稍緩,馬哈迪重提舊事,提醒北京新加坡和美國相同,不把中國當強國。火上加油的目的,自然是盼中國能延續對新加坡不滿,暗示中國自己比新加坡更親中,也希望藉這兩個華人國家的不睦,馬來西亞能得到更多好處。
伍、結語
馬哈迪過去是馬來西亞族裔政治的代表,現在雖然因情勢變遷使其在國內藉華族爭取馬來人支持的表現有所改變,實際上觀察其針對新加坡與中國的策略,仍然是原來的族裔政治,只是場域由國內變成國際,族群語言昇華成藉兩個華人國家爭取國內馬來人支持,也不影響國內華人觀感。
馬哈迪藉一帶一路贏得選舉與三個多月來國內高度的支持,反映出北京的一帶一路戰略可能要有所檢討。這個戰略原本是希望能藉輸出中國過剩的基礎建設產能,獲得經濟利益之外也擴大中國的影響力。從馬哈迪的例子來看,中國在馬來西亞的大量投資,一個選舉後數百億美金的建設就停擺,若不接受新領導人修約條件,投資不但完全付諸東流,索償還可能使中國落入新殖民主義的罪名。一帶一路延線國家幾乎都有選舉,將來仍會出現無數馬哈迪操作族群意識,讓中國處於進退兩難的情況。突顯未來若一帶一路持續擴大,中國或將成為被影響的一方。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