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01.24
周陽山(金門大學講座教授)
周耘(德國波昂大學歐盟研究碩士)
隨著中國大陸的日益強盛,中東歐諸國漸露可能會與西歐疏遠、向中國靠攏的跡象,但實情真是如此嗎? 隨著第7屆中國-中東歐「16+1論壇」的舉辦,外界不禁試問,未來中東歐諸國是否會和西歐漸行漸遠,日益倒向中國大陸?而中國是否真如部分人士所言,有意拉通過拉攏中東歐,來滲入歐洲或分裂歐盟?
2017年11月27日,第7屆「中國-中東歐國家經貿論壇」(亦稱「(16+1論壇」)於匈牙利首度布達佩斯正舉行。中國大陸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這場多國領袖齊聚一堂的高峰會上宣佈,為促進「一帶一路」倡議,同中東歐國家發展戰略對接,及秉持共商共建共用原則,將加快推進匈牙利至塞爾維亞的鐵路,並延長到馬其頓和希臘。
李克強強調,中國的經濟發展的重心,已由高速增長轉向高品質發展。他樂見中東歐各國搭上中國發展的快車,分享中國發展帶來的的紅利;中方將支援商業性和開發性的金融機構,開展人民幣融資業務,正式成立「中國-中東歐銀行聯合體」(China-CEE Inter-Bank Association);中國的國家開發銀行將提供20億歐元,為開發性金融合作進行貸款;「中國-中東歐投資合作基金」(China-CEE Investment Fund)也將募集資金10億美元,服務中東歐地區;雙方還計畫要共建一批經貿合作區,並發展中國-中東歐電子商務合作機制。
自2012年起,中國和中東歐諸國連年舉辦「16+1論壇」,據馬歇爾歐洲安全研究中心(George Marshall European Center for Security)研究員瓦爾波納(Valbona Zeneli)分析,「16+1論壇」當初成立時,正值歐洲諸國遭逢經濟低潮之際,不少中東歐國家為了確保本國能有較強勁的經濟增長率,決定增加和中國大陸的接觸與合作。而對中國大陸而言,中東歐也不失為一個具吸引力的投資地點;當地的人力成本效益較高,資產、設備的價格偏低,對優惠貸款(preferential lending)的需求也較強。隨著中國大陸和中東歐合作關係的日益密切,此次在布達佩斯舉行的第7屆「16+1論壇」,尢其受人矚目。
過去分別隸屬前蘇聯共產陣營和前南斯拉夫聯邦、如今則是歐盟成員國或潛在加入國的中東歐諸國1
,近30年來的處境非比尋常。這些中東歐國家大都被歐美視為有待繼續「改進」、屬於「後段班」的新興民主國家(nascent democracies)和轉型經濟體(transition economies)。
在地緣經濟上,中東歐諸國長年來一直西歐和俄羅斯之間左右逢源。它們一方面仰賴俄羅斯出口的石油、天然氣,另一方面又依賴西歐優渥的勞動力市場及歐盟的實質補貼。而在身份認同上,中東歐國家過去長年遭遇不同的強國侵略;一次大戰前面臨俄羅斯、奧匈、土耳其等帝國的統治與爭奪,在強權夾縫中求生存;二次大戰結束後,它們又被劃入以 蘇聯為首的共產陣營。由於輪番遭不同歐亞強國的佔領和統治,蘇聯解體後,中東歐各國國內大都存在著親歐派和親俄派之間的角力。利益和身份認同的糾葛,讓不少中東歐國家在轉型後,既面臨受制於歐盟或俄羅斯的抉擇困境,又面對著內部分裂的隱憂。
有別於西歐和美國,獨立或民主化不久的中東歐諸國對主權的重視更勝於西方所謂的普世價值和基本人權。這種認知和中國大陸長久來對外秉持的不干涉政策(non-interventionism)不謀而合。更有甚者,歐盟近年先後身陷難民困境、金融危機和債務隱憂,讓波蘭、捷克、匈牙利這些東歐國家的疑歐情緒上漲,民粹勢力抬頭。此外,中東歐諸國過去和中國大陸都採行馬列主義的共產體制,同屬反歐美的社會主義陣營,不僅邦交情誼匪淺,而且也經歷了類似的改革陣痛與發展經驗,至今仍不時面臨深切的轉型之痛。
種種誘因(包括前述的中東歐的疑歐情緒、它們與中國大陸共通的社會主義體制改革經驗),促使中東歐國家在許多政策選擇和問題上,決定和中國大陸共進退。不少中東歐國家,在中國人權議題、南海主權爭議、中歐貿易紛爭等問題上,不但不向布魯塞爾或西歐國家妥協,還選擇站在北京這一邊。2016年歐盟內部在討論如何回應國際法院裁定中國在南海宣稱主權的行為違反國際法時,就因為匈牙利、希臘等國的堅持,最終發表了避免直接提及中國大陸的委婉聲明。
對許多現實主義觀察家(Realists)而言,中國大陸力圖通過一對一對話、而非與整個歐盟談判的途徑來和東歐國家談判,反映了中國大陸有意讓歐盟在對華政策上陷入分裂的意圖。對此,金融時報的國際問題評論員金奇(James Kynge)和皮爾(Michael Peel)於2017年11月28日撰文指出2,中國大陸迄今為止的作為並非試圖要取代歐盟;中國大陸真正渴望的是在當前由歐美主導的國際秩序外另闢蹊徑,通過和現存的強權平起平坐,以扮演國際舞臺上的要角。
長期觀察匈牙利政治的拜爾(Lili Bayer)於同年11月26日在Politico政論網站上發表文章3透露,中國大陸近年來和東歐國家之間的合作並非一帆風順。被外界普遍視為是「一帶一路」標竿性計劃的「布達佩斯-貝爾格萊德高鐵項目」4(Budapest-Belgrade high speed rail link),建設進度就不如預期;由於身為歐盟成員國的匈牙利當初在落實該高鐵項目時並未公開進行招標,可能觸犯到歐盟法規,歐盟執委會(European Commission)已決定對該計劃進行嚴密審查。這一變數致使建造從中國大陸直通歐洲的「快速車道」 (express lane)的設想,面臨了不小的挑戰。此一窘境一直到2017年11月匈牙利政府宣佈會讓匈塞鐵路中的匈牙利路段公開招標,才出現了轉機。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匈牙利在最新一屆的「16+1論壇」上決定要參與第二階段的「中國-中東歐投資合作基金」,同為東歐大國的波蘭卻以條件不成熟為由,拒絕跟進。這種差異反映出,雖然中東歐國家和中國大陸的關係大都良好,它們在個別具體合作項目上,對中國大陸的態度仍不盡相同。
相較於中國和歐盟成員國之間多變難料的關係,大陸和塞爾維亞、蒙特內哥羅(又譯黑山)及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這些不受歐盟管制的非歐盟成員國,取得了更為可觀的合作成果。迄今為止,加入歐盟的前景依舊渺茫的塞爾維亞,是中國大陸在巴爾幹半島投資的最大受益者,該國近年來不但有多座工廠,包括大型鋼鉄廠,被中國大陸收購,而且還通過中國大陸的資助,在國內建設了不少鐵路、道路、橋樑和能源設施。
在論及東歐和中國的合作前景時,一些專家認為後勢將看漲;財力雄厚的中國大陸將握有最終的主導權。波蘭國際事務研究院的專家錫赫尼克(Marcin Przychodniak)近日撰文反映5,「16+1論壇」以後將不會通過多邊形式來進行,中國大陸應會繼續倚賴以雙邊談判的方式,在「16+1」框架下追求自身的利益。
錫赫尼克認為,中國大陸會將國內生產總值位列東歐諸國之首的波蘭6視為實質的東歐領袖,並在物流、金融和能源、基礎建設投資三方面分別和波海三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V4集團(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巴爾幹半島的多國加強合作。以物流為例,波海三國之一拉脫維亞總理庫欽斯基斯(Maris Kucinskis)已在「16+1論壇」上聲明,拉脫維亞會將物流運輸產業定位為和中國合作的首要項目。
在中東歐堪稱和中國大陸關係最密切之一的V4集團—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近年來因為不時對西歐列強提出異議,站在中國大陸這一邊,引起了外界的密切關注。波蘭奧波萊大學(University of Opole)研究員紐文斯基(Stanisław Niewiński)在剖析V4集團未來和西歐及中國大陸的關係時表示7,就短期而言,V4集團和中國大陸的合作不會撼動歐洲一體化或統合的步伐。V4國家在貿易上對其他歐盟成員國、尤其是德國的高度依賴8,而中國大陸頂多只是另一個替代性的出口市場,不會造成V4國家減緩和歐盟成員國之間的合作。
但是,就中長期來看,的確仍存在一些變數。倘若中國大陸繼續維持其經濟增長勢頭,讓「一帶一路」逐漸成為舉足輕重的地緣經濟架構,而西歐在經濟實力上又持續地下滑,未嘗不會讓V4四國減少對歐盟一體化的參與,將中國大陸視為更有利、更可靠的夥伴。
基於此,目前中東歐各國雖然逐漸向中國靠攏,但仍然會積極參與歐盟的整合與合作任務。
1. |
16國之中歐盟成員國包含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斯洛文尼亞、克羅埃西亞、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非歐盟成員國包括塞爾維亞、蒙特內哥羅(又譯黑山)、馬其頓、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和阿爾巴尼亞。 |
2. |
James Kynge and Michael Peel, “Eastern Europe’s China Pivot” (December 20, 2017), Reconnecting Asia, https://reconasia.csis.org/analysis/entries/eastern-europes-china-pivot/. |
3. |
Lili Bayer, “China Hits Roadblocks in Central Europe” (November 26, 2017), Politico,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china-hits-roadblocks-in-central-europe/. |
4. |
布達佩斯為匈牙利的首都,貝爾格萊德為塞爾維亞的首都。 |
5. |
Marcin Przychodniak , “The 16+1 Initiative and Challenges for Cooperation between China and Central Easter European Countries,” PISM Bulletin, No.121 (December 5, 2017). |
6. |
波蘭的國內生產總值截至2016年為止約4695億美元。 |
7. |
Stanisław Niewiński and Izabela Wojtyczka, “China-V4 Complicated Relations. Interview with Stanisław Niewiński” (August 4, 2017), Visegrad Plus, http://visegradplus.org/china-v4-complicated-relations-interview-with-stanislaw-niewinski/. |
8. |
德國仍為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這四個東歐國家的主要出口市場,它們每年至少都有20%到30%的出口產品會銷往德國。 |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