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關係波譎雲詭,台海安全態勢也在微妙變化。國軍年度漢光演習五月下旬方才落幕,國防部或仍忙於總結檢討軍事計畫作為的調整。六月上旬,美國國防部公布《2017年關於中國軍事及安全發展報告書》,對於共軍軍力快速增長、兩岸相對戰力失衡、台海安全情勢指證歷歷。兵者國之大事,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祈求和平更需先行備戰,縱使兩岸未來無戰爭,國軍卻不可一日無戰備。針對國軍漢光演習和前述美方報告書,本文擇選四項觀察重點做出評論與建議,期望透過不同視角帶動腦力激盪和創新思維,促請建設更符合成本效益的軍隊和國防,真正落實強化國防軍事戰力的目標。
壹、戰爭是政治的延長
做為總統和三軍統帥,蔡英文視導漢光33號演習時公開自詡為國軍最大靠山。持平而論,民主政體強調文人領軍,台灣在民主政治發展過程中「軍隊國家化」漸趨成熟,政軍關係則隨歷屆政府政策取向、政治性格與領導風格而有不同磨合,武裝部隊內心最大的衝撞其實在於「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蔡英文強調自己是國軍最大靠山時,仍應牢記克勞塞維茲(Carl von Clausewitz)的名言:「戰爭是政治的工具、是政治以其他方式的延長」。徵諸歷史,戰爭通常源自於失敗的外交、惡化的關係、劣質的溝通與錯誤的決策,這些因素的一種或多種鑄成兵燹之禍。不幸的是,兩岸正濃烈籠罩在這類氛圍之中。孫子兵法有云:「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避免不必要的戰爭並非必需示弱或投降;相對地,蔡英文和執政團隊有必要推敲字裡行間的深層涵義,尋求「知不可以戰者的實質勝利」,尤其避免國軍最大靠山成為軍隊最大加害者。
蔡英文主政一年多以來,台北重申維持現狀,北京堅持九二共識。兩岸關係從「冷和」走向「冷戰」,甚至可能逐漸轉為瀕臨戰爭的「熱對抗」。民共兩黨交相歸咎對方,北京在外交、經貿、旅遊、交流互訪方面細緻操作影響力,「武統」解決台灣問題的聲音也間歇出現。聚焦台灣方面而言,蔡英文雖一再重申「不會走回對抗的老路」,她卻明顯開闢了一條對抗的新路。兩岸爆發戰爭的風險係數增高,蔡英文在努力成為國軍最大靠山的同時,應以同樣的努力避免錯誤導航,讓政治決策延伸為戰爭的推手。
貳、演習非軍方獨角戲
漢光33號演習一如往年由國防部獨自擔綱,台灣各界似乎也習以為常。其實,聯合作戰已成戰爭常態,二十一世紀更被認為無戰不聯;現代戰爭包羅層面廣泛,軍事行動雖仍舉足輕重,純軍事的戰爭卻已十分罕見,勝負更非完全取決於武力戰。現代戰爭經常涵蓋陸、海、空、天、網路和電子等六維場域,舉凡金融、經貿、法律、媒體、外交、心理、組織、情報、網絡、資訊、能源、交通、後勤、動員與意識形態,更是無一不可入戲。因此,軍事衝突不僅需從C5ISTAR思考雙方相對布局與能量,更需善用聯合及跨部會整合(JIIM)以有效因應複雜作戰任務的遂行。1緊因應戰爭既需政府部會分工合作,更要匯集各界力量,空想無濟於事,凡事不能無中生有。國防部縱有一柱擎天的宏圖壯志,但是將戰爭單獨委付軍人或政客,都有可能陷台灣安全於危境。
台灣自將帥以至士兵幾無實戰經驗,國際孤立地位不利軍事教育訓練,台海多年平和更令戰爭難以想像,演習因此自然有其重要價值,軍事專業尤應致力於掌握實務知能與世界接軌。漢光電腦兵棋推演著眼於科學客觀,但能否克服想定設計、具體參數和計畫統裁的人為主觀?共軍建有朱日和基地,作戰訓練逐漸追上先進國家標準,戰力規模日新月異。國軍可以參考借鏡美軍歐文堡(Fort Irwin)國家訓練中心的紅藍對抗、科學練兵、雷射交戰和行動後檢討(After Action Review),建立客觀公正的互動仿真對抗評核制度,才能一改部隊演習常見的輕率,邁出藉由演習累積堅實戰力的第一步。
叁、常識判斷檢視彼己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情報是作戰、戰略和決策的重要依據。冷戰圍堵戰略之父凱楠(George Kennan)曾經指出,情報95%源自公開資訊。公開資訊很容易從報章、雜誌、書刊、媒體和網路獲得,經過分析、比對、查證、研判以為分發運用的參考。令人訝異的是,國軍對公開資訊似乎頗為陌生,而且生疏程度已經到了必須嚴肅看待的地步。
舉例而言,國防部宣稱今年電腦兵推預設中共2025年完成3艘航母、隱形戰機及新型飛彈建置,國軍同時就F-35垂直起降戰機籌獲的可能性在兵推中模擬相關戰術。姑且不論台灣屆時能否購得垂直起降戰機,依據公開資訊及實況,中國大陸2018年或2019年初即將擁有第三艘航母,第四艘航母極有可能2021年下水。共軍預定2019年建成首艘075型兩棲攻擊艦,這款近四萬噸級、可搭載30架直升機或殲–18垂直起降戰機的船艦,類同日本謙稱「直升機驅逐艦」的出雲號及加賀號,其實可以充當航母,更是兩棲登陸作戰的利器。此外,中共空軍至少已經擁有殲–20和殲–31隱形戰機,另款可在空中以電磁脈衝彈癱瘓敵方電子系統的殲–60隱形戰機預定2020年入列。中共不但早已擁有各型導彈,甚至多管火箭都可精準打擊且射程涵蓋全台,北斗和量子衛星系統更能增加對國軍部署動態的即時掌握…。換言之,究竟是國防部情報研判過時?抑或是漢光演習假設失真?
面對現代資訊的大量多元複雜,常識其實是思考軍事決策是否合理可行的基本工具。令人費解的是,共軍針對堅固山洞機庫和地下指揮所,早已成功研製東風–15C鑽地彈,國軍演習劇本卻年年都有三軍統帥坐鎮衡山指揮所、戰機轉場佳山基地。三軍統帥率政軍決策團隊進駐共軍必定點穴摧毀的指揮所,歷任總統似乎也無人質疑。如果這是標準作業程序,真正戰爭降臨時由副職人員代理接掌指揮的機率驟增,預備指揮所建置的重要性也立即凸顯。
相似地也以常識思考判斷,從包含美日態度不明、國軍擁有各型反艦飛彈等多種因素研判,共軍航母戰鬥群戰時穿越宮古海峽威脅台灣東岸的可能性甚微。兩棲突擊戰車或空降部隊可以做為演習假想敵,但是如若戰時仍用於登陸或空降增援本外島作戰,此情此景實難以想像其可行性,無海空優勢情況下更是自製軍事災難。演習常以重視隱蔽掩蔽的戰力保存揭開序幕,但幾無例外,國軍每以毫無隱蔽或掩蔽的雷霆多管火箭或加農砲集聚對敵射擊,將坦克車比鄰橫列在海岸實施反舟波射擊及灘岸殲敵,戰時都有反遭立即殲滅的危險。尤其,官兵似乎已對上述情景習以為常奉為標準作業,以傳統作戰觀念面對敵方現代精準制導打擊武器,折戟沉沙勢必難免。
演習的重點之一是模擬實況和掌握參數,決策分析也必須納入常識判斷。媒體披露,國軍先前爭取向美採購120輛全新M1A2戰車,但美方觀察團在今年漢光演習評估敵情威脅與特殊地形後,建議軍方重新思考該型戰車的妥適性。M1A2戰車最適合歐陸平原或中東沙漠地區作戰,台灣本島卻多丘陵河渠、道路巷弄狹窄、沿海稻田魚塭遍布。每部M1A2戰車重達63噸,機動運載所需拖板車重35噸,台灣有幾座橋樑堪當98噸重荷?M1A2戰車部署台灣的高局限性其實顯而易見,豈待越洋遠來的美軍觀察團提醒,國軍才恍然大悟彷彿從夢中初醒?M1A2戰車單價892萬美元(2016年估價),總價超過10億美元的採購需求究竟又是如何通過陸軍和國防部審查?這是由於集體迷思(groupthink)或莫非定律使然?
肆、務實面對重層兩難
台灣國防軍事的最大困境之一,糾纏僵滯在新舊之間:如何從舊理念的網羅中跳脫出來,同時踏上正確有效的路徑。十九世紀的日本明治維新和清朝洋務運動,正是這個兩難困境在兩國發生的鮮明對比。歷史評述美國南北戰爭,認為它既是傳統戰爭的最後一役、同時也是現代戰爭首部曲;問題在於,戰爭趨勢已經出現革命性變化而當局者迷,災難性的影響甚至延伸至第一次世界大戰。武器變革挑戰軍事將領的攻勢主義崇拜,蓋茲堡戰役李將軍(Robert E. Lee)指揮的南軍鎩羽,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英國海格(Douglas Haig)元帥蒙受「索姆河屠夫」(Butcher of the Somme)罵名,關鍵原因也暗藏在這新舊之間。新世紀的新式科技武器和戰法,只會讓仍然徬徨徘徊在新舊兩難的軍隊在戰爭中更快付出代價,而且代價更為慘重。
國防與軍事戰略其實有別,國防部在「防衛固守,有效嚇阻」、「有效嚇阻,防衛固守」之間轉繞多年後,今年三月則對外公布改採「防衛固守,重層嚇阻」戰略。擱置不論部分媒體及評論的戲謔嘲諷,嚴肅看待其中的思維和設計,卻仍難解關鍵疑惑。今年漢光演習的重點是驗證這個新戰略,雖然延續行之有年的「拒敵於彼岸,擊敵於海上,毀敵於水際,殲敵於灘岸」作戰概念,參謀本部揚棄傳統的「灘岸決勝」,採取「濱海決勝,灘岸殲敵」新戰術構想。就字詞意涵而言,「濱海決勝,灘岸殲敵」當然優於「灘岸決勝」;台海防衛從以往的海岸灘頭外推至濱海地帶決勝,國防部也展現了些許底氣。
然而,冷靜觀察思考將會發現,除了落實這個國防軍事轉念必需挹注的天價軍費,本島防衛作戰決勝或許還不在濱海或灘岸地帶。關鍵原因之一,在於共軍是否按照國軍的劇本上陣?國防經濟學中基本的沉澱成本、轉換成本與得失取捨權衡概念,國防部相關單位有必要深入探討。國軍也應研究相關戰史,冷戰期間美國總統艾森豪(Dwight Eisenhower)和陸軍參謀長史迪威(Joseph Stilwell)對戰爭趨勢看法迥異,艾森豪堅信國防預算應以核武和嚇阻為首務,史迪威則主張保留仍然重要的地面部隊戰訓經費,三軍統帥於是只好更換陸軍參謀長。諷刺卻真實深刻快速到來,冷戰期間最終並未爆發核武大戰,越戰卻使美軍傷亡耗損慘重。
國防部的演習想定,橫看豎看都像是平面線性傳統思維的產物。實際上,中國大陸有甚多軍事或非軍事手段可以威脅影響台灣。在軍事系列手段光譜上,大多數決策選項不會有大規模共軍出現在台灣濱海或灘岸地區。大量共軍渡海攻台的情況,必是中國大陸決心武統,勢在必得且不達目的絕不終止,北京的戰略指導是在國際社會還沒弄清楚情勢(更別說出兵干預)之前,數日之內獲致決定性戰果。戰術戰法料將環繞「猝然攻擊,點穴癱瘓,全面併進,速戰速決」而設計,台灣的機場、港口、要塞、基地、廠庫、網路、雷達站、指揮所、通訊設備,甚至機艦、主力部隊和武器裝備同時都有戰損,國軍很有可能突然必須面對腹背受敵、重層打擊、狀況接連、情報不靈、部隊失聯的實境場景,如何有效在倉促時間內適切因應將是極大挑戰。
久經擂台賽的拳王泰森(Mike Tyson),曾有一段簡短但寓意深長的談話:「直到嘴上挨了一拳之前,每位拳手都有計畫(戰略)」。戰爭開始、兩軍遭遇後既定計畫無一可以存活,無論原先備有多高明的戰略和戰術都應做如是觀;決策者能否因應戰場瞬息萬變並做靈活彈性調適,終將在關鍵時刻影響戰局。
伍、結語
時序進入2017年,兩岸關係持續惡化,對於台灣軍民而言,戰爭的腳步忽遠忽近,戰爭的面貌如真如幻,真實世界不同於電影,不會有背景音樂提示關鍵情節,預示戰爭即將降臨。兩岸當前僵局,顯示雙方都缺乏智慧與創意,如果再因「那四個字」而刀兵相向,更屬人類歷史古今罕見。兩岸鬩牆如果最終導致戰爭,絕對是中華民族歷史悲劇的老戲重演;但是,中華民族歷史五千年,漫長的歷史似乎也使這個民族特別健忘。
面對台海安全威脅,台灣仍然可以做出有利的決策,屈辱示弱、挺身而鬥或慍怒致戰,都非必然選項,更非良方妙策。政軍領導人寄望或談論戰略之前,應先瞭解主客觀環境、敵我情勢和相對條件,清楚認知任何戰略皆非萬能。運用計謀智巧以弱擊強,確實充滿神話浪漫與史詩般的誘惑;然而,歷史上雖有一些以小搏大的成功案例,更多時候戰爭的結果恰是與之相反。誠如著名戰略家傅利曼(Lawrence Freedman)的觀察:當年大衛對抗巨人哥利亞時如果甩石索打偏,後果可能極度悽慘。面對兩岸關係與台海情勢,蔡英文及執政團隊應以視野、格局、耐心、能力與智慧,審時度勢、創機佈局。戰略重心在於:世人或知強者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豈知弱者也可「上兵伐謀」而達到同樣效果?
1. |
C5ISTAR聯合作戰概念之英文縮寫分別代表Command、Control、Communications、Computers、Combat Systems、Intelligence、Surveillance、Target Acquisition (指揮、管制、通信、資訊、作戰系統、情報、監視、目標獲得)。JIIM英文縮寫分別代表Joint、Interagency、Intergovernmental、Multinational (聯合、跨部門、跨政府和多國)。 |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