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今年(2016)七月,中國大陸重要自由派刊物《炎黃春秋》,遭到主管單位無預警的整頓,包括社長、顧問等多位高級編輯在內,受到撤換或降級處分。其主管單位,隸屬於中共文化部的中國藝術研究院(藝研院)並在《炎黃春秋》官網宣佈,免去93歲的創辦人兼社長杜導正的職務(曾任國家新聞總署署長),原因是他「年事已高」。而取代杜導正的,是該院副院長賈磊磊。在過去25年,《炎黃春秋》被視為意識形態審查機制之下,少數不被干預的淨土,《紐約時報》稱其是當代中國大陸僅剩的「自由主義刊物」。但事態發展顯示,《炎黃春秋》的編輯室,如今已成為中共意識形態戰爭的角力場。在整頓過後,多位藝術研究院任命的編輯及主筆已進駐刊物辦公室,甚而與雜誌舊編輯發生嚴重衝突。而在最新出刊的第9期顯示,《炎黃春秋》從顧問、編委到專文作者,均大幅變動,並轉載兩篇知名左派人物的文章,刊物的政治立場與編採方向已出現質變。
整體而論,本次整頓彰顯了中共的意識形態發展正面臨新的轉向,其對輿論與立場的控管將日趨強硬,對當前已不易發聲的自由派分子,《炎黃春秋》的整頓將是一次極大的重挫。這顯示任何違背執政者立場的看法,已不能發表任何公開刊物。另一方面,這顯示在習近平的執政之下,中國大陸的輿論氛圍不容許太多任何有關執政當局的議論與批評。
二、《炎黃春秋》的緣起與本次整頓事件
《炎黃春秋》於1991年創刊,在中國大陸內部,被視為是開明派的刊物。許多退休幹部曾在該刊物發表相關文章,回憶重要的歷史事件經緯,或是觸及到文革等敏感議題。但中共在今年六月,下令整頓《炎黃春秋》,並撤除原本要刊發的幾篇關於回憶文革的文章。這個現象,體現了幾個意義:第一,目前中共言論自由與意識形態的管控,愈來愈明顯。第二,中共「極左」的言論勢力再度擴大。
在此之前,《炎黃春秋》的歷史與背景,造就了該刊在過去一段時間,有條件成為中國大陸內部的開明刊物。這份雜誌在25年前,由中共元老、解放軍上將蕭克創辦,受到退休高級幹部支持,每期發行量為20萬份。蕭克認為《炎黃春秋》應是「不唯上,不唯親,不唯權勢」的刊物。他更有句名言:「歷史的事實是最大的權威。」因此,諸如領導人毛澤東、鄧小平、周恩來等都被討論,甚至在創刊初期,刊載黨內重大爭議人物如林彪、江青的生活紀實與其貼身人士的歷史口述。這在90年天安門後的政治氛圍,其實極為不易。
再來,主管單位的因素,也使《炎黃春秋》呈現高度的自主性。《炎黃春秋》自創刊以來一直由「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主管。這個研究會,是一個由省部級退休幹部參加的民間社團,會長通常是退休的副國級領導。創辦人包括蕭克在內,多是中共黨內老幹部、將官與紅二代等。在這層因素下,《炎黃春秋》能傳達部分中共黨內自由派的看法。再者,《炎黃春秋》的來稿作者不乏當時中共黨內的元老與高層,這也是言論較沒這麼顧忌的因素。
舉例來說,該刊在2004年,刊登元老任仲夷的〈任仲夷談鄧小平與廣東的改革開放〉的訪問,這篇訪問披露任仲夷認為改革開放胡耀邦、趙紫陽功不可沒的看法。該報導更直接指出鄧小平執政有所不足、因其未能實行政治體制改革等觀點。當然這篇訪問後來有引起很大的爭論,在2000年後,《炎黃春秋》開始受中共執政當局更多的干預。2014年主管單位變更的事件,是執政當局打壓加強的遠因。2014年9月,時任中宣部常務副部長雒樹剛主持召開新聞出版總署、中央機構編制委員會辦公室(中編辦)、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藝研院聯席會議,改變《炎黃春秋》的主管主辦單位。藝研院取代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的主管地位。《炎黃春秋》從一個獨立法人的地位,改為受國家單位監管。
自當年(2014年)之後,官方控制更形加強,包括藝研院派分管副院長賈磊磊參加審稿會議,隨時可對某篇稿子提出意見。雜誌社每年開顧問、編委、重要作者參加的春節聯誼會也隨之取消。同時,也包括知名總編,前新華社記者楊繼繩等人的去職。而在近幾年,根據消息,《炎黃春秋》編輯曾表示,每期刊登20篇文章,經常會被指出有三四篇「違規」,甚至七八篇「違規」的案例。部分跡象顯示,本年7月的人事撤換風波,在5月分就有跡可循。《炎黃春秋》本年5月號未按慣例在月初出版。有消息說,因為5月號刊登太多反思「文革」50週年的稿件,主管單位要求刪減。這個前因最終導致7月的人事震動。
不過,嚴格來說《炎黃春秋》並未停刊,事發後仍照常出版。這主要是在7月的整頓事件後,雜誌創刊人兼社長杜導正於7月17日公告了一分親筆簽名的「停刊聲明」。這分聲明表示由於上級主管單位對編輯人員的撤換,使得「我刊喪失了基本的編輯出版條件」。聲明中同時提到,停刊決定,系經過炎黃春秋雜誌社社委會討論並一致決定,自即日起任何人以《炎黃春秋》名義發行的出版物,均與「本社」無關。換言之,國際媒體廣泛報導的停刊事件,實際上是創辦人杜導正與舊編輯部單方面做出的宣示。此外,在7月14日人事任免風波中被撤換的編輯人員,包括已被撤換的杜導正,以及原副社長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之子,胡德華,和幾位被新主管階層撤換的主編,已向法院提出民事訴訟,認為這樣的人事任免,是違反合同裁撤管理人員。因為按照之前上級主管單位的協議書,《炎黃春秋》應具有人事任命權、財務自主權和發稿自主權。不過,法院以雜誌法定代表已更換為理由,不接受上訴。而原編委會發表聲明,表示原社長杜導正和編委會將持續抗爭。
而9月出刊的最新一期,也顯示《炎黃春秋》的人事整頓持續進行。首先,本期在刊物版權頁,取消了顧問、編委名單,在最後面留了一句話:「本刊顧問、編委名單正在廣泛徵求意見中,本期暫不刊載。」再來,原刊的編輯、工作人員名單全部從版權頁上消失。原法律顧問、著名律師張思之(曾任北京市律師協會副會長,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辯護小組負責人,並為鮑彤、魏京生辯護人)事前(8月)已發佈聲明,《炎黃春秋》整頓後不得再使用其名字,否則要承擔法律責任,故也消失。最後,新出刊的文章刊登了兩位大陸左派人物(劉仰、林治波)的文章,劉仰為中國著名評論家,曾為國新辦、中央電視台多部外宣片的策劃,近年於傳媒大力提倡「中國夢、中國自信」觀點。林治波現任蘭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人民日報甘肅分社社長,他曾於微博上發表過大躍進歷史的爭議言論,廣受各方抨擊。而其2014年蘭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的任命,更被視為中宣系統深入干預大學傳播院系的典型案例。在此之前,《炎黃春秋》並未刊登過任何左派人物的文章。《炎黃春秋》開始向左靠攏,似已是不可逆的定局。
三、整頓的動機與評析
就此,中共近年的意識形態轉向,可從《炎黃春秋》近年的輿論尺度逐漸縮小觀察。《炎黃春秋》前執行主編洪振快曾表示過,雜誌社與官方長期以來,達成某種程度的協議,即雜誌不能刊登涉及和主張這八個方面內容的文章。「八不碰」包括:軍隊國家化、三權分立、六四、現任黨和國家領導人及其家屬、多黨制、法輪功、民族宗教問題、劉曉波(不過,在主管單位藝研院提供的協議版本中,此點改為憲政)。除此之外,其他議題的文章,官方默認該雜誌皆可刊登。這在中國大陸,已算是少見的特權。不過,在習近平執政後,《炎黃春秋》的輿論開放程度已不復見。從官方動輒刪稿開始,到中宣系統逐步干預編輯部的編採方針,《炎黃春秋》會是繼《南方周末》後,另一個大陸自由派淪陷的場域。
深入觀察,中共「極左」言論勢力深入《炎黃春秋》的編輯勢力,是從各級編輯到主筆作家逐步改組的漸進過程。改組後的雜誌社,8月15日召開了一個「作者懇談會」,出席者包括戴旭、郭松民等,全是大陸知名毛左分子。郭松民是中國社科院國家文化安全與意識形態建設中心特約研究員,在此前對《炎黃春秋》已多有批評,在8月10日,他的個人微博也發表〈評炎黃春秋「老人小組」〉,一文,直接對包括杜導正和中共元老、毛澤東秘書李銳等人作出人身攻擊,並稱《炎黃春秋》的編輯部都是「老人小組」。戴旭則是解放軍的空軍退役軍官,目前是《環球時報》的軍事評論員,他曾呼籲中國在解決南海和其他地區的領土爭議問題上,要敢於訴諸武力。透過這樣作者懇談會,《炎黃春秋》將會成為大力宣揚民族主義和毛派言論的一個平臺。
整體而言,自由派對於公眾輿論的影響力,已不如過去一樣廣泛。自2013年的《南方周末》憲政夢的新年賀詞,遭宣傳部撤稿開始,多個自由派報刊遭到官方整頓。再來,習近平使用「中國夢、強國夢」這類意識形態語彙,說服公眾接受中共執政的合法性。這類輿論環境,利於左派勢力的擴張,任何有關政府執政的批評,都可詮釋為違背民族情感與大義的敵對觀點。此外,自由派在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對公眾輿論的建言,多限於經濟、憲政與司法場域,在大前提下,不違背共產黨領導的基礎,並不碰觸過多政治體制改革。這類建言,在習近平時代也不被允許,甚至有關經濟體制改革的討論,同樣會被貼上西方敵對勢力傳聲筒的標籤,由於左派言論的發聲,導致經濟議題也呈現民族主義的色彩。
進一步而論,當前意識形態的言論緊縮目的,在於經濟欠缺增長的維穩手段。中國大陸近年經濟增長日漸趨緩,另一方面也導致社會貧富矛盾的擴大。但弔詭的是,自由派的言論自由與憲政主張,與一般群眾過度脫節。另一方面,關於經濟自由,遵循市場規律的觀點,又可能導致貧富問題的拉大。上述種種主客觀條件,導致自由派的輿論影響力,不如改革開放時期影響力大。最後,則是當前中共政治菁英世代之間的巨大鴻溝。不可否認的,《炎黃春秋》蘊含的自由派精神,是根植80年代後,對毛澤東主政時期的種種政治動盪的深刻反省。多數支持《炎黃春秋》的黨內元老,是受過政治迫害與文革整肅的受害者,但對於由於年齡劃線、汰換速度極快的政治菁英而言,集體政治記憶的不同,導致其對毛澤東的看法沒有這麼負面,這使左派輿論空間近年上升,維持一黨專政與中國主權的民族主義立場,因此再度被提及。
《炎黃春秋》遭整頓的意義,是中共的宣傳系統將持續緊抓意識形態工作,並往更左的方向走。習近平於2015年在文藝工作座談會表示,要在文藝工作上「積極『亮劍』,文藝事業更是黨和人民的重要事業、重要戰線」。以此觀之,中國大陸言論自由與出版空間,在之後幾年,也將更為嚴峻。
四、綜合研析與政策建議
對於本次的《炎黃春秋》整頓,有以下判斷與政策建議:
第一,從結果觀察,《炎黃春秋》整頓已是不可逆的結果,中國大陸自由派的輿論空間也將更為緊縮。中共左派將持續掌控《炎黃春秋》編輯部,從此影響這份刊物的走向。我方人士在與大陸學界接觸時,應體認到大陸學界的思想控制日益嚴峻,對於民主化與政治改革的言論,更行緊縮。
第二,中共的宣傳系統將持續緊抓意識形態路線,在任何公共輿論場域,不容許任何異議聲音。進一步而論,這反映中共黨內開明派與改革之聲,已不若以往。未來,中共體制內部,思想管控嚴格的作法,將越為明顯。
第三,《炎黃春秋》整頓的後續結果值得觀察,客觀而論,中國大陸自由派近年發表的觀點,與社會公眾略微脫節,言論自由與憲政這類主張並無法改善當前衰退的經濟增長。自由派可能必須尋求更好的輿論立場與位置,才能與左派抗衡。更甚者,許多原先標榜自由派的學者,在這一波思想整肅與管控的洪潮中,也紛紛向新左派的光譜靠攏,顯見大陸學術界的一言堂化之現象,已經成形。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