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外交部長王毅2月25日在華府智庫CSIS演講,當被問到如何展望未來兩岸關係時,出乎意料之外,王毅並未重申「九二共識」,而是期待蔡英文可以「自己的方式」表明願意接受「自己的憲法」所規定的「大陸和台灣同屬一中」。儘管王毅仍然強調「一中」,但這畢竟是大陸高官首度在國際場合提到台灣「憲法」,王毅談話因此被台灣朝野視為積極的兩岸突破信號。
民進黨樂見王毅談話,認為大陸高官在華府不強調「九二共識」,是對不接受「九二共識」的民進黨表達空前善意。無獨有偶,國民黨也樂見王毅談話,認為王毅首度提到台灣「憲法」,還說蔡英文是「按照憲政選舉出來」等等,隱含了默認中華民國憲法,以及默認中華民國憲政民主。例如總統府發言人陳以信就表示:「這是對中華民國憲法存在事實的認知,如果大陸當局願意正視中華民國憲法,將會有利於未來兩岸關係的和平發展,值得期待」。
但大陸的後續反應,顯然不如台灣預期,幾乎對王毅談話採取全面冷處理,完全忽略王毅的「憲法、憲政」用語,陸媒標題只出現「王毅希望台灣當局新執政者接受一個中國」,完全依循舊習。大陸國台辦旗下的「中國台灣網」,甚至完全不提王毅談話。3月1日,國台辦主任張志軍針對台灣的過高期待,特別強調「希望大家不要錯誤解讀王毅外長的談話,大陸的大政方針沒有改變」。3月3日大陸全國政協開幕,政治局常委、政協主席俞正聲重申「九二共識」、「反對台獨」等說法,瞬間又把王毅談話的突破新意全部抹去。
問題是,王毅曾任大陸國台辦主任,也是現任大陸外交部長,如此位高權重,即使在華府只是被動回答詢問,也不太可能隨意發言,儘管大陸對王毅談話進行冷處理,仍有不少台灣兩岸專家認定其中必有弦外之音。針對王毅談話與大陸後續反應的天壤之別,台灣產生三種不同解讀:一、大陸延續內外有別:認為大陸對台工作仍然繼續依循「內外有別」原則,亦即對大陸內部、對台灣的論調相對保守,只強調「一中原則」,但對美國則相對彈性,試圖爭取國際社會認同,關鍵是依照歷史經驗,大陸對美國論述往往才是兩岸博弈的真正底線。例如2008年3月26日馬英九總統上任之前,大陸胡錦濤總書記曾致電美國小布什總統,說明大陸對台工作原則,當時提到「中國一貫立場,就是大陸與台灣應在『九二共識』的基礎上恢復協商,『九二共識』就是雙方都承認『只有一個中國』,但同意彼此定義不同」,大陸對美國特別提及「同意彼此定義不同」,與馬政府把「九二共識」解釋為「一個中國,各自表述」明顯遙相呼應,但大陸不管對內或對台灣,卻從未承認這種對外說法。
二、大陸訴諸軟硬兼施:認為大陸對台工作已經轉向「戰略堅持、戰術靈活」的兩面策略,儘管「兩岸同屬一中」的大戰略不變,但已經允許蔡英文跳脫國共「九二共識」框限,可以回歸中華民國憲法找出兩岸共同政治基礎,擴大了蔡英文的兩岸論述空間。
三、大陸仍有鷹鴿分歧:認為王毅談話代表大陸溫和派,接受蔡英文「暫時擱置統獨,優先穩住兩岸」的「求同存異」新思維,願給蔡英文「在中華民國憲政體制下推動兩岸關係」更多實踐空間,反觀大陸強硬派仍然強調「兩岸同屬一中」無從迴避,也是民進黨政府延續兩岸關係的必要前提。
不管是認定王毅談話代表大陸的對外說法,或是代表大陸的戰術靈活,或是代表大陸溫和派的善意試探,顯然都樂觀期待兩岸未來。這種對兩岸形勢的樂觀判斷,是建立在四種對兩岸內外現實的理性認知:
一、民進黨在總統和國會選舉贏得過半勝利,顯示台灣民意與大陸「一中原則」產生嚴重落差,加上國民黨選後陷入低迷,東山再起氣勢薄弱,在可見的未來,大陸若要影響台灣主流民意,很難不和民進黨新政府打交道。
二、台灣與大陸都面臨經濟轉型的艱巨挑戰,不管是蔡英文或習近平,都把搞好經濟當做首要課題,並不希望兩岸紛擾影響內部穩定。
三、兩岸已經簽署23項協議,全方位交流已經難以中斷,即使大陸不滿意新政府的偏獨色彩,但維持既有的制度化交流,繼續推動「以經促政」、「以通制獨」、「以商圍獨」,仍是大陸比較務實可行的兩岸戰略。
四、隨著美國標舉「重返亞洲」,美中不管是東海或南海矛盾,已經越演越烈。釣魚台主權屬於台灣宜蘭,加上台灣實質掌握南海太平島,都使大陸在東海和南海的島礁和海域主權論述,越來越需要中華民國政府配合。基於中美對抗的國際戰略考量,大陸也沒有必要惡化兩岸關係,把新政府推向美國懷抱。
不過,儘管王毅不再重申「九二共識」作為唯一的兩岸底線,願意接受蔡英文回歸中華民國憲法提出兩岸共同政治基礎,但王毅也特別提醒蔡英文:既然是依照中華民國憲政選出,就不能違反中華民國憲法的「兩岸同屬一中」,甚至還語帶警告表示:如果蔡違反憲法規定,將會帶來「三不接受」:「不被國際社會接受,不被中國大陸接受,不被台灣民眾接受」。就此而言,王毅談話其實也是軟中帶硬,與其說是對中華民國憲法做出空前讓步,不如說是藉由中華民國憲法逼迫蔡英文回歸「憲法一中」道路。
換句話說,王毅充其量只是在既有的「兩岸同屬一中」底線上,劃上所謂的「一中憲法」新底線,二者殊途同歸,不管是新舊「一中」底線,恐怕只會越劃越粗,並無實質讓步可言。更重要的是,王毅把「一中憲法」解釋為兩岸現狀的一部分,順著蔡英文「在中華民國憲政體制下推動兩岸關係」的論述,提醒蔡英文必須履行選舉承諾,不但是提早對美國撇清未來可能發生兩岸僵局的中方責任,還進一步試圖把民進黨鎖進中華民國憲法,以「一中憲法」限縮民進黨的台獨行動空間。
就此而言,王毅談話其實已經啟動了「維持現狀」的兩岸話語權爭奪戰:不管是重新界定兩岸現狀為「一中憲法」,或是從「九二共識」戰場轉向「一中憲法」戰場,或是將民進黨鎖進中華民國憲法,都凸顯出大陸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爭取美國支持「一中憲法」現狀的兩岸新攻勢。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