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新加坡國會大選九月十一日結束。許多媒體看到選前反對黨聲勢浩大,認為這次選舉反對勢力會大有斬獲。不料執政的人民行動黨整體得票比上次2011年大選上升百分之9,不但大多數反對黨皆無斬獲,連主要反對勢力工人黨僅能勉強守住上次大選的席次,甚至失去一個二年前在補選中贏得的榜鵝東議席。
執政半世紀以來,人民行動黨原本就有許多在媒體、法律、選區劃分、選舉過程與選票設計上的操作優勢,藉以壓制反對勢力。但這些原本就存在的因素不是本次反對黨失利的主要理由,因此也不是本文的重點。作者將從本次大選執政黨的主要戰略切入,回顧執政黨過去四年治國策略的轉彎,認為這次選舉是民眾害怕改變使執政黨觸底反彈,繼探討執政黨勝選後新加坡可能的變化。
時間與主題
許多媒體在採訪新加坡各黨派集會時都忽略了,反對力量令人震憾的場景,相較於人民行動黨門可羅雀的群眾集會,不是這個時候才開始。新加坡五年選舉一次,一次僅准許競選九天,而且過去許多選區都是執政黨不必選就獲勝,因此民眾只能透過這九天在整個城市中趕場,在少數幾個集會場聆聽不同的政治聲音。故雖然每次反對勢力的場合都規模盛大,但由於競選時間不足,群眾集會很難形成真正政策辯論,實際上也無法透過媒體宣傳,數年來都明瞭對撼動執政黨的江山成效十分有限。
在選舉制度之外,執政黨操作上比聲勢更重要的因素, 恐怕是時機的選擇。1997年人民行動黨的得票率約65%,不久後新加坡身陷金融危機,但2001年趁全球陷於九一一恐攻之際,宣佈11月提早舉行全國大選,給民眾危機中需要領導的感覺,當年整體大環境雖不佳,但人民行動黨的得票立即回升到75%。2006年5月與2011年5月都是沒有重大外界因素的情況下,五年期近了才舉行的大選,人民行動黨的得票也跌回66%與60%。
2011年得票創歷史新低,故這次的選舉時機營造特別重要,這解釋為何行動黨在2015年3月李光耀過逝後,就明顯地準備提早大選。就國內環境而論,新加坡整體經濟表現十分疲弱,但藉著緬懷前領導人的造勢活動、獨立50週年舉國歡騰的氣氛、鄰國馬來西亞政治動蕩,加上選舉日「剛好」定在九一一,本次選舉和2001年相同,成功地為選戰塑造了居安思危的大環境。
居安思危是李光耀生前訓示民眾的主要內容,只是不斷重複以維持政權,在上次大選中已不受歡迎。整體而言,李光耀沒能再活久一點,的確是反對黨很大的損失。2011年工人黨之所以能在阿裕尼集選區奪下歷史性大勝,關鍵就在於晚年的李光耀仍習於以威權姿態面對群眾,教訓該選區的民眾不要習於安逸而支持反對黨,因此成為反對黨的最佳啦啦隊。這也逼得2001年李顯龍必須在選前罕見地為他父親道歉,切割自己與父親的領導風格。
但李光耀逝世後,基於人死為大的心理,他的許多威權紀錄被遺忘,過去的政績被放大,因此這個大環境使他在精神上繼續參選。李顯龍與其他行動黨候選人,不再像2011年做切割,反而在各種宣傳中,不斷重複李光耀的豐功偉業。執政黨各選區候選人不但言必稱李光耀,也常以李顯龍的圖像,取代自己的競選照片。也就是說,行動黨包括李顯龍在內,都在使用「我爸爸與(李顯龍)他爸爸」的競選主軸。
更值得注意的是,由於李光耀過逝,反對派的候選人即使在挑戰李顯龍時也不敢批評「他爸爸」, 反而選擇在「他爸爸」的聲望下平衡行動黨,強調現在的行動黨不如李光耀時代的行動黨,因此需要更多不同意見。平衡而非取代、對執政黨過去政績的認同,與對執政家族的認同,在世界政治中是很奇特的現象。反對黨無異承認自己能力不足,也認同人民行動黨優良的執政血統,更等於在整場選戰中奠定自己可有可無的地位。
選舉的態度
反對黨的選舉的主軸如人口問題、生活費高漲、外來勞工等,在上次大選就已出現,內容並不新鮮。雖然獲得許多支持,但也是老調重彈,沒有創新議題。相對而言,從上次大選以來一路都被這幾個議題打得支持率很難看的人民行動黨 (2011年國會大選: 60%, 2011總統大選: 35%, 2012后港補選: 37%, 2013榜鵝東補選:44%)卻顯得如履薄冰,政策上有很大轉變,也早有準備。
在過去四年,人民行動黨政府已查覺到民憤高漲,不能再以傲慢態度面對民眾,因此在大選之後首先將政府高官薪資調低三分之一,雖然仍是世界最高(總理薪資仍為美國總統四倍),但已顯示誠意。接著更明顯的就是政策向左轉,過去長期反對福利政策,但在上次大選後,有感於年長公民鐵票的流失,推出一系列對老人的現金補貼與醫療照顧。這次選舉執政黨支持度陡升,一大部份原因就是資深選民回籠的結果。
另外針對人口與就業等問題,人民行動黨政府也在上次大選後,積極限制移民與外勞。過去新加坡的經濟成長有很大一部份是倚靠廉價勞工與外來移民,四年來政策影響所及,使新加坡房價不斷下跌、出口與服務業表現疲弱、外資撤出,甚至造成通貨緊縮,即使透過貨幣貶值都無法改善的程度。但即使經濟受到衝擊,執政黨還是致力壓制廉價勞力與外來人口的增長,讓民眾感受到執政黨的回應。
就選舉準備而言,行動黨政府高層通常是有高薪一起領,有事官官相護,為政策負責下台的極少。因此這次選前交通部長呂德耀忽然「自願」拒絕參選,明顯的是李顯龍變相迫使其辭職,為新加坡四年來遲遲無法改善的地鐵負責。這不但前所未有,也看得出人民行動黨企圖斷尾求生,不讓這問題影響大選。其次,對反對黨控制的阿裕尼集選區,行動黨並未積極試圖奪回,僅以較弱團隊應付工人黨,似乎認為該區輸定,也間接看出人民行動黨認為本身實力不足。
待競選開始,雖然反對黨僅希望能在國會有較平衡的聲音,然而聲勢浩大的反對聲浪在全國各選區首次(過去通常在選前就被壓制完畢)對執政黨形成挑戰,頗有取代之勢,也引起國內外注目。人民行動黨借力使力,一反過去高傲姿態,在選前打出哀兵牌,開始提醒人民9月12日,人民行動黨可能已經無法再執政。
新加坡大多選民只想讓執政黨聽見反對聲音,並沒有政黨輪替的準備,而且反對勢力不但亳無執政野心,也缺乏經驗與準備。因此,考慮人民行動黨四年來的改變與國內外已營造的氣氛,星國民眾決定讓行動黨在這次大選觸底反彈,取得十四年來最佳成績。
選後的新加坡
這個九天的選舉,正反方幾乎都在談民生問題,二個月前舉世矚目的余澎杉案幾乎隻字未提。整個新加坡社會完全不在乎一個十六歲少年因在網上批評李光耀而被政府關進精神病院,似乎也看出新加坡人權觀念的獨特之處。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可預見的未來只要人民行動黨能顧好經濟,新加坡人民仍然能接受嚴格政治控管與李氏家族的權威。
但要顧好經濟也是一個重大挑戰。過去四年對移民、勞工、福利政策上的急轉彎,雖然讓人民行動黨的支持度上揚,但新加坡産業明顯無法擺脫對人力的依賴,已影響其經濟表現。此外,為緩和國內對生活費高漲的批判,政府一直讓新幣保持較高的幣值。在經濟表現疲弱的情況下,人口、福利、貨幣政策都可能反轉,特別是限制外勞的政策還會維持多久,實在另人好奇。
此外,為防止反對勢力壯大,新加坡政治的傳統是在預算上打壓反對黨獲勝的選區,迫使其房産貶值,以懲罰票投反對黨的選民。此次反對黨失利的一個關鍵點,就在於其上次獲勝的阿裕尼選區,由於政府打壓造成行政管理與資金不足,成為執政黨證明反對黨無能的證據。這次大選阿裕尼選區差點失守,表示執政黨打擊有效,將來類似手段還會更積極。
最後,2011年選舉失利,李光耀為負起失言責任辭去內閣資政一職時,為避免其子在其離開政壇受到資深前輩的壓力,竟然把無辜的國務資政吳作棟一起拉下台。吳作棟當時剛辛苦打完選戰,忽然被迫離職必然十分不是滋味。這次沒有李光耀的選舉,74歲的吳作棟思考許久後宣佈再次參選,不但將成為人民行動黨最年長的議員,也是前黨秘書長與前總理。少了李光耀的人民行動黨,李顯龍和吳作棟將如何互動,李光耀當年擔心的事會不發生,也十分令人拭目以待。
結論
這次人民行動黨會獲勝的主要原因是過去四年該黨實在輸太慘,反對黨勢盛而産生的反彈效應,使執政者都沒有預料到可以大勝。就鐘擺效應而言,這種情緒下次將消失,人民行動黨只有維持過去四年的謙卑,才能避免下次選民對執政者更嚴格的檢驗。
做為一個華人國家,新加坡時常評論兩岸政治,相對而言新加坡的政治變化在兩岸也動見觀瞻。中共一直對如何在經濟發展的同時,維持一黨專政很有興趣,因此已經有超過一萬五千名官員前往新加坡學習,只是從未聽聞有任何實際的制度能應用在中國。這次新加坡的選舉如果對北京有任何參考價值,那就是如果大的政治環境在嚴密的控制下,短時間的自由選舉,結果會有利於執政者,也可以增加執政黨合法性。
對台灣而言則有另外一番意義。台灣對選舉勝負習以為常,值得參考的是新加坡原本是零福利的國家,強調「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故常為受福利政策困擾的台灣政學界所稱道。但人民行動黨這次得以獲勝,關鍵之一即在於上回敗選後政策大轉彎,特別是對老人發放長期性的現金與醫療福利,這次選舉中也開始談論前所未有的全民健保計劃。彷彿回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台灣,菁英思考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基層選票推動的政府。因此,就加碼社會福利以爭取選票的經驗而言,新加坡追隨台灣的腳步恐怕才剛開始,只是慢了很多。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