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國評論網轉載了一篇刊登於7月17日美國詹姆斯敦基金會(The Jamestown Foundation)的《中國簡報》題為「從遊戲參與者到遊戲設計者:中國外交新特點」的文章。一看就知道其目的是在借外國的文章來吹捧習近平的外交成果。不過,姑不論其用意,既然是外國的評價,多少道出一個事實:綜合國力與外交能力已讓中國擠身到設定規則層次的大國之列,並以追求和美國共治世界之志。
不過躍昇中的中國,其機遇與挑戰卻同步加大。這兩年來,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習近平所處的內外環境遠比江澤民與胡錦濤險惡,但作為領導人,習近平比江胡都幸運的是,上頭沒有「公婆」或另個太陽的掣肘,得以乾綱獨斷而享有更大的揮灑空間,再加上習深受文革紅衛兵文化之洗禮,極強調領導魅力與權力集中,不管在組織改造、權力整肅、反貪反腐、緊抓軍權,甚至外交作為,都充滿個人英雄色彩。
從習近平2013年擔任中國國家主席以來,頻頻外訪,既對內倡導「中國夢」,也對外推銷「亞洲夢」,但無論如何,總掩飾不了他既崇拜美國,又想挑戰美國的複雜情結。可以說,在他的外交戰略中,對美關係乃是重中之重,核心中的核心。據此,我們不難想像今年秋的訪美見歐巴馬之行會是一齣大戲,將是習近平年度外交工作之首要。在此前提,其餘外交舉措與作為,必然都與此劇情相呼應。
而依權力邏輯來看中國政治人物發言背後的潛規則,通常都是「下層扮黑,上層扮白」,共產黨體制尤其如此。因此,此前其部屬做出強勢的外交姿態與行動,包括不斷向美國提出大國對待的外交要求、片面劃定東海防空識別區、片面劃定M503航道、以及執意擴建在南海已佔有但有主權爭議的島礁等等,一個比一個強硬,無非是先硬後軟,以衝突來創造更多空間,而將雍容與寬和的形象留予最高領導人習近平來扮演。
從這個角度思之,2015年6月22日至24日美中兩國在美國華盛頓舉行的第七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以及習近平在7月8日於俄羅斯烏法(Ufa)與其他金磚四國元首舉行的峰會,都可放在同一個戰略脈絡來理解,是為習近平訪美見歐巴馬造勢的兩齣大戲:
(一)中美第七輪戰略與經濟對話
在這個對話軌道上,美中雙方在國際與區域問題上,加強了在阿富汗、伊朗核與反恐的合作,並在清潔能源、綠色經濟、海洋開發、網路安全、教育、科技、體育、衛生、婦女等領域上的交流合作達成了很多成果。根據中國外交部網站所揭露,兩天的對話和磋商,中美雙方在戰略、經濟、人文三軌一共達成超過310項的豐碩成果。其中,戰略軌127項,經濟軌70多項,人文軌119項。中方多次表明對美方公開認可兩國「新型大國外交關係」的期待,雖然一直落空,但究實而言,放眼國際社會除了美中兩造外,尚未見有如此大規模的交換成果;這種的交往實際上已有大國外交關係的實質。
從權力角力的過程,在美中對話的過程中,雖然美方處於資源分配與規則主導的優勢方,其對話有點類似「南北關係」,但由於中方的對話主體是一黨獨大、以黨領政的權力集中化隊伍,而美方則面臨大選可能政權移轉的不確定性,因此,在交手過程,中方並非弱勢方,甚至,其團隊比美方更具有決斷力與彈性空間,因此,中方實質也主控了對話與交換過程。而從中方大開大闔的談判比較像是「先鯨吞,後蠶食」或「先吞食,再慢慢反芻」之「牛吃草」的手法,以至於美中雙方所議定的項目雖然既廣且深,但項目的最終結果仍充滿某種程度的未知。
也因此,對於會議中的針鋒相對和緊張情勢,一般觀察家有相對悲觀的預期,但雙方官員們卻試圖積極淡化彼此的矛盾。這種「先吞食,再慢慢反芻」的方法論使得中美之間的經濟關係更近一步,到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地步,而雙方在金融和環保問題上固取得很大的進步,但網絡駭客和南海議題上的分歧,仍然嚴重存在。自然地,其所呈現的「鬥而不破」乃成為中美關係的一個縮影。
(二)金磚五國峰會
7月8日,習近平赴俄羅斯烏法(Ufa)參加兩場由新興市場國家組成的峰會,也就是「金磚國家領導人第七次會晤」以及「上海合組織元首理事會」。習近平還分別與俄羅斯總統普欽、巴西總統羅塞夫、印度總理莫迪、南非總統祖馬等元首個別舉行會談。習近平呼籲各方要落實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以及應急儲備安排等重大倡議,以彰顯金磚國家執行力,並要規畫重點合作領域,加強金磚國家經濟夥伴戰略與各成員發展規劃的對接,增強金磚國家的向心力。然,順著上面所敘述的脈絡看來,對於習近平而言,與金磚領導人在俄羅斯烏法的會面,實不過是其為了與歐巴馬見面而墊高自己,以壯聲色的策略性手段。
準此思維慣性以觀,習近平的大戰略不管欲成就中國夢或亞洲夢,仍會依循「尊美」路線。近年來,習近平固致力於強化中俄關係,十分紅火,但不管從美中分別為世界第一、第二大的經濟體或南海、釣魚台、海外能源通道、中國與東南亞、南亞的關係皆涉及美中利益的現實,美中在戰略利益上的分合糾葛之深之複雜,皆非中俄關係可比。中國的大國外交固全面展開,但對美關係始終是中國外交的重中之重、核心中的核心。
美中關係正往既深且廣的方向進展。習近平九月即將展開的訪美見歐巴馬的戲目,將是一種雙方關係的驗收與再確信。雖然美中在網路駭客與南海議題上仍存在歧見,各說各話,但美國卻有不少人認為美中在亞太區域的貿易自由化有益於雙方。同於此理,也有不少聲音認為,中國所倡議的亞投行對於美國而言並非是威脅而具有互補的利益。此外,基於受援國的意願,美中兩國也承諾雙方透過世界銀行與其他的多邊發展機構,在第三世界國家進行財政上的合作。有些民主黨的國際派和共和黨的多邊主義者甚至認為,美國的轉向亞洲應重新調整其校準。這些人認為,美國與中國在亞太地區應該化解歧見而提升經濟動力並降低緊張。
一種見解已在廣為流傳中:中國在美國的投資已達500億美元,為美國創造超過8萬個工作機會,而預計2020要成長4倍,達2000億美金,可創造約20-40萬個工作機會;美中已表達相互開放投資與貿易並提升金融市場的穩定與改革,以促進經貿上的合作;雙方要培養一個開放、透明、無歧視的投資與貿易環境,以提升雙方經濟成長與就業增加。有鑑於此,雙邊投資協議(BIT)的談判成為提升雙方經貿關係的優先項目,而共同防範洗錢與恐怖份子的融資,也是雙方合作的重點議題。因而,兩國利益的融合程度已達到任何一方都承受不起不合作或者對抗的代價。策略上,中國將美國溫柔地咬住,這使得將美中關係對立來看的觀點顯得片面與不足。毫無疑問地,美中之間的大國關係已「實質地」建立了。九月份習近平訪美應會塑造更正面與寬和的氣氛,也許中國還會送上促使美中兩國更進一步合作的「大禮」。
可以預料,此次習近平訪歐巴馬最想獲得的是「中美新型大國外交關係」的封號。這個概念是2010年5月第二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期間,時任國務委員戴秉國最早提出來的。他說,中美應「開創全球化時代不同社會制度、文化傳統和發展階段的國家相互尊重、和諧相處、合作共贏的新型大國關係」。再隔兩年,2012年2月,時任國家副主席習近平訪美,再提到要「努力把兩國合作夥伴關係塑造成21世紀的新型大國關係」。3月,美國國務卿希拉蕊-柯林頓做出肯定的回應。國家安全顧問(Tom Donilon)則特別將美國與中國定義成既有強權(an established power)與崛起強權(a rising power) 之間的關係。他反對這兩種力量會走向衝突的說法,認為此非物理法則,而端看領導人的作為;而長久以來,華盛頓常敦促北京去提昇美中兩國在區域或全球的個別責任,如今中國主動,則美國沒反對的理由,應該加以歡迎。
誠然習近平和他的團隊了解,追求中國夢或亞洲夢仰賴一個強而穩定的美中關係,同樣的,歐巴馬政府也相信,與中國保持一個穩定的、合作的、 與建設的關係對於美國獲取內政與外交的目標是同等重要的。但現實是,在結構上,美中正處於一種雙邊雖互賴卻緊張與戰略不信任感上升的狀態。而對於雙方的看法與態度,美方內部較分歧。至少在所謂的「新型的大國關係」這一概念上,歐巴馬曾於2013年3月14日習近平出任國家主席和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時,在當晚祝賀的電話上,有提及,但此後便未曾出自歐巴馬口中,其他官員亦避免提及。相對地,此概念卻成為北京的願念,不管官員或媒體,皆單邊地以之描繪美中關係的新格局。實際上,對此概念,美中雙方的理解與期待是不同的。北京希望二者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華盛頓卻不希望此一新關係被解讀成中國自外於美國的霸權領導。華盛頓主張,新型的美中關係必然是一種美國主導的金字塔權力結構下的某種妥協,而非二者均分全球支配力。
究實而言,中方面提出「新型大國關係」是有其戰略與謀略的慣性與算計。「必也正名」是傳統中國的政治哲學觀。有名就有實;先立名,來個鯨吞,再以各種軟硬兼施,透過時間、資源的投入,而加以蠶食。中國希望美國承認它作為大國的「名」後,它便可就由此攀爬到實至名歸的地位。據此,中國並不想自外或破壞當前的集體安全體系,相反地,它希望進入體系。捲入一個集體安全體系,透過與美國綁在一起,再肆機爬至更高的地位,發揮作用,以免於遭受美國與其盟邦的圍堵。副總理汪洋曾以「夫妻」做美中關係的比喻。有此名份後,中國便可與美國分享天下。美國是世界霸權自然了解中國的企圖。這或許可以解釋何以歐巴馬提過一次後,美方從此對此概念虛與尾蛇。
基本上,美國是現實主義與務實主義的堅定信仰與實踐者。美國在意的不是名,而是實。美國要求中方提出具體的行動與真實作為,便是直指核心的拆解。中國希望透在「名」這個層次先「求同存異」,然後「化異趨同」,慢慢逼迫美方放棄道德與利益的堅持,但美國作為世界霸主近百年,怎不會洞悉這種詭計?更何況,美國強調獨立自主思想的文化,不可能在一些基本利益、價值或安全上混淆而妥協。然,中國恃其集中化力量,試圖緊緊地纏住美國,而互賴關係已然形成,分離或衝突對雙方皆是難以承受的抉擇。
當雙方纏鬥在一塊,合鬥的抉擇,並不容易截然二分。當一個利益與權力集中而訴諸民族主義的人口帝國與一個利益與權力分化而強調普世價值的開放霸權,進行大交往時,眼下雖美國明顯占上風,但中國如蛇般隨棍而上的凌厲攻勢以及趁勢而掠取的結構性地位與資源,卻已然實至名歸地擠入二強(G2)的位階,這對於台灣名義與實質的國際生存空間自然是個巨大與嚴峻的挑戰,台灣宜慎思應對之策。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