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伊斯蘭國的維吾爾外國戰士
進入伊斯蘭國的中國籍外國戰士,根據中國前中東特使吳思科的講法,在2014年7月,大約有100名,大多是維吾爾族穆斯林、來自中國新疆。但是吳也說明,這個數字是從外國新聞機構的報道獲得,1並非中國安全單位的正式統計數據。
馬來西亞內政部長扎希德在2015年1月,轉述來自中國公安部的消息。指出有300多名中國籍人士以馬來西亞作為中轉站,前往第三國,再進入敘利亞或者伊拉克參加「伊斯蘭國」。2而根據《環球時報》報導,第三國直指土耳其。3他們越過邊境,最終進入「伊斯蘭國」控制區。「伊斯蘭國」組織的社會網絡當然超過地理上的控制區,像一張蜘蛛網向世界各地延伸,只是網的縫隙密度不同,而土耳其一直是向外延伸的一個重要觸角。
其實官方與媒體所傳述的中國籍外國戰士數字,遠較私下採集的田野調查數字為低。在2014年10月,當時就從土耳其傳出來自新疆的維吾爾外國戰士數目超過1100名,而且這個數目還不包括已經戰死的100多人;換句話說,半年前的中國籍維吾爾族外國戰士就很可能超過1200名。4
如果從比較的角度來講,這個數字並不令人驚訝,5而且數字本身並不能證明向境外流竄進入「伊斯蘭國」的維吾爾族人隸屬於任何既有的(恐怖)組織。例如早在2013年4月,就曾經從歐洲維吾爾社群傳出,約有20名維吾爾激進異議份子,當時他們聚集於土耳其東南的庫德族聚居地,準備返回新疆進行暴力攻擊。6但是當時沒有人會把他們與素有恐怖暴力傾向的庫德工人黨相關團體劃上等號。後來由於「伊斯蘭國」為搶奪石油資源與庫德族開戰,國際社會似乎就立即失憶,庫德族民兵霎時成為在前線奮戰的「自由鬥士」。
事實上,頗多從中國偷渡出境的維吾爾族人,都透過聯合國難民公署申請政治避難,然後希望定居在土耳其。原本在土耳其就蓬勃發展的維吾爾組織,也不乏一些較為激進的宗教人士,他們也不同程度的涉入這些人口轉運的事務。主要是兩個目的;一是「牟利」,透過「仲介政治避難」取得正式身份,以及透過「仲介抓夫」,賺取組織與個人的活動經費,另一則是「聖戰經驗」,把一些維吾爾穆斯林送去參與聖戰,獲得實戰經驗。他們透過穆斯林民間社會網絡,將願意「奉獻」的維吾爾人,以及剛離開中國,還沒有搞清楚狀況的維吾爾移民送往敘利亞、伊拉克、甚至非洲一些國家參戰。他們在戰場上可以獲得實戰的訓練與經驗,同時擄獲的武器與戰俘都可以用來變賣,作為戰利品,獲得經費。
換句話說,這些海外的、受到相對激進的伊斯蘭主義影響的維吾爾組織,其實尚未形成規模或具備完整的實力,向新疆回流輸入恐怖攻擊。他們或多或少與新疆家鄉境內有一些私人聯繫孔道,他們甚至也想策畫攻擊,對某些官員進行暗殺活動,或炸毀新疆的一些交通要道與油管路線。但是他們現在組織仍然散亂,在實務上也沒有實戰經驗的人員可供驅使,沒有辦法獨立製造高爆炸藥,甚至也沒有辦法取得槍械,運送進入新疆,所以造成的損傷效果十分有限。他們最多也只能透過一些傳單與視頻錄像,或者透過手機短訊散佈訊息,鼓吹煽動,卻不能直接在新疆境內策動「聖戰」行動。近兩年在中國北京天安門、昆明、廣州、烏魯木齊火車站、以及新疆境內其他地方發生的一連串「暴恐活動」,基本就屬於這個範疇。
2014年3月1日發生昆明火車站殺戮事件後,接續在4月,泰國發現大約400名的維吾爾非法越界移民。整個中南半島國家與中國接壤的邊界,透過非法走私與毒品運送的管道,維吾爾人大批逃竄越過寮國、越南、緬甸邊界,再進入泰國,抵達馬來西亞,再嘗試前往土耳其。據曾經前往泰國進行「人道援助」的海外非政府組織與世維會人員透漏,其中的確有人被某種伊斯蘭信仰所動員,「傾家蕩產、扶老攜幼」,「無知地」希望前往土耳其尋求新天地。大規模的非法移民流動,引起國際側目,也使得北京決議整頓,現在這幾條南下外竄的路線已經完全被阻絕。7
二、新疆當前的伊斯蘭治理策略 - 過猶不及的「胡亂作為」
如果從中國治理新疆的角度,在安全上真正需要擔心不是現在,是未來這批外國戰士的回流。新疆黨委書記張春賢也在兩會期間的記者會上明確指出,新疆人越境參加「伊斯蘭國」,然後返回新疆參與策劃暴力恐怖的議題。8但是,更究底精確地說,只依靠安全系統,到底能否真的嚴打暴恐勢力於萌芽階段呢?社會穩定發展所需要的相互尊重與諒解又何以生根,已臻新疆「長治久安」的目標?
從新疆治理伊斯蘭信仰的策略上來看,這個上千名的外國戰士數字其實應該有著更深層的啟發。牽涉到的是「境外流入的伊斯蘭信仰」與「中國在新疆的宗教治理策略」,兩者之間的互動與角力,以及新疆宗教治理的盲點誤區。
維吾爾族的伊斯蘭信仰在教義實踐上,其實以往並非可以等同於阿拉伯世界的嚴格。於是給予從外流入的宗教思想與實踐方式,有了「可稱之機」。9/11之後有地緣上鄰近的塔里班與基地組織,也有因為經商、遊學、麥加朝覲,從阿拉伯世界傳入的各種教派思想,近年當然更加入「伊斯蘭國」宣稱的宗教實踐方式。無論是透過口耳相傳,散發紙本或影像的宣傳品,或者是透過社會媒體,最後擴張具體形成為宗教生活的實踐。宣教形式固然多變,但是萬法規宗,過程中所操持的最基本的宣教邏輯,就是:「你們」現有的本土信仰方式錯誤,應該要改變,必須套用「我們」從境外學得的「正確」信仰方式與實踐。
對於一般信眾來講,他們並不能真正深入理解,更遑論辯駁甚麼是「適當的」伊斯蘭信仰。他們或許由於好奇,或許由於其他源於對現狀不滿的任何原因,於是在生活實踐上開始做出表面的更動。例如男人蓄鬚、或女人穿罩袍9、以及其他在飲食習慣與行為上的改變,甚至會主動勸說或禁止身邊他人做出他們理解的宗教生活實踐。至於更為積極投入的信徒,甚至會鼓吹他人變賣家產,離鄉出走,去追尋他們心中理想、當然也是「想像」出來的美好國度。偷渡到泰國的那一大批的維吾爾人就清楚表明這樣的心態傾向,就是最好的例證。
而這樣的發展當然很難為中國政府所接受,而且更嚴重的問題可能導源於「一刀切」,或說「無差異原則(indiscriminate principle)」的新疆宗教治理論述。維吾爾穆斯林在認知上覺得無論是順民或叛逆,都會被無理地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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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廣西壯族自治區婦幼保健院、婦產醫院,關於加強院內反恐警戒的通知》;在這份公文書通知中,明顯混淆錯亂行文,將「可疑分子」等同於「新疆人」,其實意指暗示的是「維吾爾族?」,再等同於「恐怖襲擊者」。 |
過去總是將泛伊斯蘭主義與泛突厥主義連結,歸罪「雙泛」或「三股勢力」,成為將新疆分裂出去的理論基石。於是,現在一群人受境外影響,在宗教生活與實踐上出現「激進」變動,明示也暗示他們可能不懷好意,存有二心,進一步反政府,進行分裂運度。於是,很容易套上「雙泛」或「三股勢力」的政策話語邏輯,象徵對現在新疆政權的挑戰。「宗教信仰」與「民族分裂」被當成同義詞,再加上挪用全球反恐戰爭的思維,成為「三股邪惡勢力」。批駁與壓制就成為政府治理的當然選項,無差異地一刀切,所帶來的影響與刻板社會印象是:中國沿海的群眾與執法人員無分族群,把「新疆來的人」當成嫌疑犯;新疆漢族把政府當靠山,對自己的開發與「戍邊」,充滿功勞與苦勞的自戀與自憐,幾乎完全無視新疆維吾爾民族自治區的存在意涵;而維吾爾族則通通進入對立面,成為他者,甚至被當成「敵對勢力」進行處罰。(請參見圖一與圖二)10但是,甚麼是「極端主義」或「宗教極端主義」的內涵,不僅沒有實證個案研究,也沒有清楚的(法律)定義。
圖二、《致歉聲明》的背景是一位記者報導《喀什判处一批“穿戴留”分子》的一則新聞。新疆法院多將新疆維吾爾穆斯林「穿吉里巴甫服(蒙面罩袍)、戴面纱、留大胡子」定義成「被宗教极端思想所蒙蔽的不法分子」,以中國刑法第293條的「尋釁滋事罪」判刑。但是,撰寫報導的記者卻「直白描述」,引起其他中國穆斯林群起譁然。
再試問,當一群新疆當地的維吾爾阿訇(宗教人士)被要求跳「小蘋果」,11又被組織一起去打籃球、踢足球、歌唱大賽,你要當地的穆斯林信徒怎麼看待這些神職人員?以及他們如此「溫順服從」的作為,又怎麼保有尊嚴地帶領教眾?阿訇原本就是「學者」與「宗教導師」的概念,主持清真寺教務,鑽研並解釋教導可蘭經教義,寬慰信眾心靈,參與各種婚喪禮儀的進行,在穆斯林社會享有較高尊崇的地位;平時多少總會端坐擺個正經臉譜風範,現在卻成為「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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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致歉聲明》的背景是一位記者報導《喀什判處一批“穿戴留”分子》的一則新聞。新疆法院多將新疆維吾爾穆斯林「穿吉裡巴甫服(蒙面罩袍)、戴面紗、留大鬍子」定義成「被宗教極端思想所蒙蔽的不法分子」,以中國刑法第293條的「尋釁滋事罪」判刑。但是,撰寫報導的記者卻「直白描述」,引起其他中國穆斯林群起譁然。12 |
這樣的例子俯拾偕是,原本可能是善意地要端正社會風氣,希望阿訇放下身段。但是,對於穆斯林社群,這樣的舉措與活動成為笑柄與羞辱,成為非官方認可「野阿訇」的講經例證,也成為海外維吾爾穆斯林社群的「憤慨」,說明中國異教徒政府如何「欺侮」伊斯蘭宗教與信徒。於是,原本就敵視中國的份子,信念得到強化;原本對政府與漢族人民沒有敵意的維吾爾人,也可能感覺不適,走向對立。原本政策的目的是「誘導」,卻因為一刀切「無差別原則」的對待,卻將「友」也變成「敵」,適得其反,於是就成為新疆當前對伊斯蘭宗教治理過猶不及的「胡亂作為」。
三、結語
討論從中國出境,進入「伊斯蘭國」組織與社會網絡下的中國籍外國戰士,總是糾結在數目多少、逃竄集結的路徑與網絡,這些問題至今沒有完整的答案,而且意義也不大,因為隨時都因「貓捉老鼠」而改變。如果數目超乎想像,路徑非常紛雜,那麼更應該要問的問題是「為什麼他們都想要逃跑?」。
「無差異原則」的宗教治理方式其實無效,甚至充滿反效果,同時也間接顯現政府宗教事務治理部門缺乏「消息」,也不明瞭教區信眾的感受,只從主觀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他者」的問題。反之,教眾作為社會主體,也不會把政府當自己的「政府」,當然也因此無法細緻思辨,有選擇地打擊「共同的異端」。
懲罰的目的是為求嚇阻,如果不能深入理解留鬍鬚、穿罩袍的目的與心理象徵,只是一股腦兒地壓制,把「他們」都劃入「暴恐分子」的嫌疑犯,其實也不需訝異為什麼現在逃到土耳其,進入「伊斯蘭國」組織的有維吾爾有錢人、出獄的罪犯、失業的年輕人,甚至婦女。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