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初,大陸國家主席習近平表達了對當前兩岸形勢的看法,這是在他參加今年全國政協十二屆三次會議的民革、臺盟、臺聯小組聯組會時所提出。這是習總在此次會議中第一次下團組,這也就是大陸領導人,依例到個個與會的不同單位與團體去聽取意見與下達指令,而首訪與台灣有關的團組,當然突顯了台灣問題的重要性。其中他以四個堅定來加以概括:
一、堅定不移走和平發展道路(和平發展),
二、堅定不移堅持共同政治基礎(政治基礎),
三、堅定不移為兩岸同胞謀福祉(同胞福祉),
四、堅定不移攜手實現民族復興(民族復興)。
此次,習近平特別提及九二共識和反對臺獨,並指出這是兩岸和平發展與政治對話和政治互信的基礎,如果「基礎不牢,地動山搖」。這當然是直接針對民進黨而來,因為與國民黨不同的,該黨過去一直否定九二共識的存在。
當然,在距離台灣大選還有十個月的情況下,習總就對兩岸關係定調,確實有其特殊意義。北京先訂定方向(和平發展),畫下紅線(政治基礎),並確立政策(同胞福祉)與目標(民族復興),確實也表達了中共對台恩威並施的意向與手法。到底目前綠營的總統候選人尚未依法正式產生,北京下了先手棋,立場明確,以便對手有所依循。否則,當台灣進入選舉期,此一做法將會更加敏感。
九二共識的內涵
綜觀上述習總的四個堅定,其實並無新內容,其重點只在於時機與立場,而立場中主要就是九二共識。有關時機部分,已如上述,而九二共識,乃此次習總所特別強調,因而值得關注,此乃可從國民黨、民進黨與共產黨等三方面來觀察。
其實,國民黨主張的「九二共識」就是「一中各表」,二者互為表裡,相互為用,此乃1992年海基會與海協會在香港談判時,雙方在口頭上所達成對於「一個中國」歧見的妥協(agree to disagree),當時兩會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只是其內涵各異。
整體觀之,所謂「九二共識」與「一中各表」,前者是表像名稱,乃蘇起於2000年所創;後者是實質內涵,「一中」就是中華民國。而民進黨則否定「九二一中」,因為在過去兩岸交往的文件中,「九二共識」這四個字確實不存在,而北京所提的「一中原則」更是無法接受。
而北京則主張「九二共識」乃「一中不表」或「各表一中」,其表象與國民黨相同,但實質不同,「一中」乃「中華人民共和國」,或一個新的主體中國,甚或中華民族。而在操作上內外有別,虛實互用,有一個變化的過程。
一如前述,在1992年時,海基與海協兩會曾口頭達成「一中各表」的共識。但是,由於1999年李登輝提出「兩國論」之後,中共視之為「一中亂表」,已表出問題,因而改為「一中不表」,以確認其一中立場。但「一中不表」可能還是比較尖銳且難以推銷,故沒有正式提出,才又回到「九二共識,一中各表」的立場(孫亞夫2005年清大演講,以及胡錦濤2008年的英文版本)。
2008年三月26日,在胡錦濤主席與布希總統的通話中,前者明確表示兩岸可在九二共識、一中各表的基礎上展開談判。此乃其對於國際上一種善意的表達,尤其當北京當時正面臨西藏與奧運的強大國際壓力,適當的緩和政策必定可以疏壓,亦有助於其國際形象的改善。
可是,在中共官方新華社的中文網站上,卻只提及九二共識與一中原則。其實,這就是北京所謂「一中不表」的政策,而只在英文網站中闡明是「一中各表」,這也就是中共歷來所謂的內外有別策略,但至少在對外方面,北京的態度已經有所鬆動,並降低了兩岸進一步良性互動的難度。
更進一步觀之,1992年兩岸「一中各表」共識的核心內涵,就是不要把對方視為外國人,台灣與大陸也都不互為外國,否則雙方無法交往,這主要就是北京擔心台灣分離意識的傾向。但是,這又要如何表達?因而必須設定一個「神主牌」(一中原則),以便雙方各自表態。這就有如宗教信仰,若你信上帝我也信上帝,大家都是自己人,什麼都好談;反之,若我信上帝(統)而你信阿拉(獨),那雙方就談不下去了。而「一中原則」比較敏感,故才以「九二共識」來加以取代。
至於說「不是外國人」或「自己人」又是啥內涵,兩岸可以慢慢協商與探討。其實,這就是一種辯證思維的運用,因為雙方一時都還無法在兩岸的定位問題方面達成共識,這也就是無法証實(verification)兩岸關係到底內容如何,但只能或至少可以界定兩岸的關係不是什麼,這就負面表列,或是証偽(falsification),待日後時機成熟,在來証實。
在此,冷戰時期西德政府的東德政策值得參考。當時西德不把東德視為外國,同時完全放棄對東德的國際封鎖,以便東德獲得完整的國際地位,同時將兩德關係定位為一種介於國內與國際之間的特殊關係(special relationship),這也是一種特殊安排或特殊的門類(sui generis),如此內外有別的安排,合情、合理、合憲,雙方和平共存,終至統一。
質言之,國共兩黨對於九二共識的差異,乃在於對「一中」的「表與不表」。在兩岸關係緊張時,北京實不願表,以免治絲益棼,以避免形成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前述的兩國論就是最基實例。而當兩岸關係和緩時,台北表也無妨,反正「一中」仍存。現在的問題是,「一中各表」與「一中不表」有無交集?若分開處理,兩者的交集在一中;若整體觀之,兩者無交集可言,也都說得過去,但看雙方是否求同存異,擱置爭議,是否與如何積極開啟兩岸良性互動的進程,均存乎一心也!
自2008年以來,馬英九總統已經表示一個中國原則不是問題,兩岸可在九二共識的基礎上展開談判,亦即明確表達「一中各表」的立場,以致於兩岸直航與觀光客來台等,均已成為兩岸人民生活的一部分。
再者,若與北京在外交方面的說法相比,更可以理解其思維與其對於台灣的定位。至今北京在外交上的三段論法,及其對於兩岸關係的立場,還是有所差異,在外交方面:「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
而北京對於兩岸關係的立場則為:「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大陸和臺灣同屬一個中國,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容分割」。
依此觀之,在對外方面,台灣的地位還是隸屬性(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但對內而言,台灣的地位乃轉為並列性(大陸與台灣同屬一中)。一方面,對外還是為了防堵台灣的外交突破,另一方面,對內則可以強化兩岸對等談判的地位。因此,一中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乃對外的策略,而對內只談一個中國,比較模糊。而這也提供了我方一些較大的戰略空間,因為對方不說明白,那我方自可擴大解釋,一如前述,「一個中國」可以是中華民國,但也可以是中華民族(一中屋頂說)。
由此可知,國共兩黨確實有些交集,但看雙方在執行層面如何安排。其實,所謂保持兩岸的現狀,就是默認中華民國存在的現實,而這也是大多數台灣人民可以接受的安排,或亦可稱為是一種「一國兩制」的模式。若北京能對於「中華民國」於以重新界定,兩岸關係當可向前邁進。
民進黨的回應
此次,民進黨提出「三個有利」與「三個堅持」來回應,前者包括要求未來推動兩岸關係,必須有利於國家自由民主發展、有利區域和平安全穩定、有利兩岸互惠互利交往。後者就是堅持政府決策須充份民主與透明化、堅持交流過程須多元參與和機會平等、堅持交流成果須維持公益和社會共享。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的回應並未否定九二共識的存在,甚至可說並未直接回應,而只是申明立場。因而可見,這與民進黨原本堅決否認九二共識存在的觀點有所差異,甚至可以嗅出ㄧ些妥協的態度。
在「三個有利」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先後順序:首先是國家,而國家的自由民主發展,也可以說是隱涉台獨。其次是國際,這裡提到的是區域,而後才是兩岸。其實,這完全就是蔡英文所提從國際走入大陸的策略,這也與馬英九從大陸走向國際的政策剛好相反。
易言之,這也剛好反映了民進黨的主張:外交關係高於兩岸關係,要假外國勢力來逼迫北京就範,以達台獨的目的。這種做法比較趨向現實主義的主張,權力與利益是其核心內容,手段比較強勢。而國民黨則認為,兩岸關係高於外交關係,若兩岸關係不佳,台灣的外交更難施展。這就比較接近自由主義加上社會建構主義的做法,其中強調交流互惠與增進理解等特質,手段比較溫和。
事實証明,自2008年以來,台灣的邦交國基本未減,同時還參予了世界衛生大會(WHA)與國際民航組織(ICAO),但只是以觀察員的身分受邀才能參加。其實,這種安排,一方面是北京要拉攏國民黨政府,並給于一些回饋,主要就是因為國民黨接受了「九二共識」。
若雙方能在「九二共識」的基礎上,來簽訂「兩岸和平協議」,那在台灣的國際空間方面還可能會有所進展。一方面,這將可以降低北京對於台灣獨立的憂慮,因為和平就是不武,而不武的前提應該是不獨。故台方理應做出不獨的承諾,這對國民黨而言比較容易,因為此乃符合馬總統不統、不獨、不武的政策,但是若要以協議方式經過立法院通過,則不是如此簡單。
而台灣所關心的,當然還有外交空間議題,因而這將會是兩岸之間談判的重要部分,也是台方可以與北京交換的籌碼。但因各種因素,不論是馬政府的弱勢領導,或是美國的牽制,目前兩岸連此一高政治性議題的協商都尚未開始,而還只處於雙方二軌對話的階段,而最後才是談判,這也是一般的談判程序。依當前的情勢觀之,直至2016大選前,大致也只能原地踏步。
雖然如此,台灣還與新加坡以及紐西蘭簽訂了經濟合作協議,這當然也可視為是兩岸和平發展的紅利,而其基礎自然也是「九二共識」。否則,若北京杯葛台灣的外交空間,其他國家基本不會為了台灣而得罪大陸,因為利益差異太大,不辯自明。
另一方面,就算國民黨接受了九二共識,北京乃然要刻意防堵民進黨執政所可能造成的困擾,因而這種「受邀才能參加」(invitational)的模式,好似一種安全措施。
因為國民黨不能保證永續執政,若是北京同意國民黨政府參與任何國際組織,但不久之後台灣政黨輪替,那民進黨正好可以藉此擴大其台獨的活動與勢力,這對北京而言,如何自圓其說?因而必須有所防範。所以,在台灣的外交空間問題方面,兩岸的共識有限,這不但是政治性問題,同時也是結構性問題。但無論如何,這總比以往兩岸外交惡鬥的情勢要好得多了。
早在2012年的大選前夕,北京就非正式的表示,若蔡英文不接受九二共識,在當選後北京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拉攏一大半台灣的邦交國,讓台灣的國際形象更為難堪。其實,在我們22個邦交國中,大約至少有三分之一已經表態要與大陸建交,只是北京為避免傷害國民黨政府,而予以婉拒至今。
否則,只要北京一招手,這些國家都會靠攏,因為大陸可以提供他們較多的利益,而與台灣維持邦交的利多有限。尤其自馬總統上台後,扁政府時期的銀彈外交政策不再,更是讓這些國家無利可圖,因而心生異念。綜觀這種外交的鬥爭,只會傷害台灣政府但不會波及台灣人民,因為這些國家與一般台灣人民的生活根本無關,故可行性比較高。
此外,大陸觀光客的減量與拒絕台灣加入RCEP,也都是北京的槓桿。至今為止,在這方面北京並無改變的跡象,況且習總的內外政策強勢,更增加北京對台使力的籌碼。
當然,北京的目標,就是想將兩岸自2008年以來的發展成果於以固化。若此,就算台灣政黨輪替,那這些成果還將可以保持,或至少不會受大的傷害或倒退。其中,最有保障的方式,就是兩岸所簽訂的協議再經由立法院通過,若未來要加以推翻,那就還要經過立法院同意,難度比較高。
退而求其次,就是海基與海協兩會的協商與談判的結果,若未抵觸現行法令,可不需立法院同意。日後,若新政府要予以推翻,相對比較容易,但是若因此而影響到民眾的生活,那還是要有所考量。
再次,就是黨對黨的協商。這部份相對容易,因為自2005年以來,國共兩黨的互動關係不差,也形成了相當的共識,成果較為豐碩。第四,那就是訴諸人民。在這方面,若是人民的生活已經習慣,那要改也不容易,其中以直航航班的多寡,與觀光客的數量為重,尤其是台灣方面,目前每天約100班的航班往返兩岸,屆時要予以減少,那就可能形成不便,甚致產生民怨。再者,若是北京減少赴台觀光客,那相關的旅遊業者必將直接受損。前三項的情況相比,在這方面的效果比較小,但是可以發揮的空間確比較大,比如民間各階層的交流等等,或辦或停,是進是退,都是可以被操縱的。
致於「三個堅持」,那都是針對國民黨政府而來。比如透明化,就是針對所謂的黑箱作業;多元參與和機會平等,就是針對卡在立法院的兩岸監督條例;而公益與社會共享,就是分配正義的問題。因而,這些都並不直接與北京有關,以此來反應習總的九二共識聲明,其實是顧左右而言他,根本牛頭不對馬嘴。
小結
綜上所述,習總再度強調九二共識,確實有其高度的重要性。對此,可以斷言,自2008年以來,兩岸在於九二共識的基礎上,雙邊關係確實有長足的發展,完全符合兩岸人民與週邊國家的利益。
只是,目前國民黨的氣勢低落,而民進黨勢在必得,因而引發一些有識之士的憂慮。但是,若民進黨能夠在九二共識之前加上一個前提,比如:在不損害台灣主體性的前提下,民進黨可以接受九二共識,這將可能緩和兩岸或將產生的不安。
因為,至少九二共識已出現,而藉由台灣主體性的保持,民進黨尚有一些主動權。那些符合九二共識的可以被接受,那些違反九二共識不接受,亦當可以向綠營內部交待。否則真的地動山搖,整個台灣被拖下水,何苦來哉?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