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與背景
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以下簡稱世維會)成立於2004年,是由兩個組織合併而成,那就是東突厥斯坦民族代表大會(以下簡稱東突大會),以及世界維吾爾青年代表大會(以下簡稱維青會)。
註1:維吾爾族各國離散成立的組織頗多,包括同鄉會、文藝音樂團體、也有青年知識分子互動聯誼,大多鬆散。本篇只集中討論世維會與相關所屬團體,並不涉及其他離散組織所表露的政治與文化認同傾向。
東突大會的源頭與領導人物可以溯及二戰結束後1940年代的東突厥斯坦建國運動。運動失敗後,這些人物的第二代子孫離散在歐亞大陸上的各國,從歐洲、阿拉伯國家、土耳其、一路網絡串連到中亞地區都有。他們繼承父執輩的一些政治理念,在蘇聯解體後,1992年底,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成立東突大會。
維青會於1996年成立於德國慕尼黑,主要的領導成員大多在在新疆受過高等教育,參與過1980年代新疆的學生運動。後來無法見容於中國政府,向外流竄,先是移入中亞國家與土耳其,後來又向外擴散,移往歐洲與美國。
至於現任世維會主席熱比婭,她曾是新疆維吾爾族紅頂商人,因故遭中國政府逮捕,又流亡美國。這樣的社會菁英背負著曾經入獄,再加上中、美兩國曾因她進行人權外交的政治資本,2006年進入世維會,開始擔任主席至今。
中國官方以「三股勢力」的政策論述(也就是極端宗教/伊斯蘭主義、民族分裂主義、暴力恐怖主義)來歸類世維會,其實立論有待商榷。從世維會領導成員的社會背景與現在活動來理解,他們伊斯蘭宗教信仰生活的虔誠程度,其實難以與當前國際極端伊斯蘭等同齊觀,也與阿拉伯世界聯繫有限。再者隱而不宣地,他們聚居在歐美西方國家,在911事件後,一舉一動更被各國安全系統嚴密監控,幾乎沒有透過宗教動員,進行恐怖犯罪行為的空間。剩下唯一可以討論的角度,就剩下世維會的維吾爾民族主義與民族自決的主張;也就是中國政府三股勢力論述所指控的「民族分裂主義」,企圖分裂中國。
分析一、世維會的維吾爾民族主義論述與侷限
受限於現在世維會主事者的願景與能力,再加上政治性組織總會有黨同伐異的運作趨勢,所以抱持不同國際發展策略的維吾爾族人士,就會被排擠,或自動淡出權力核心;世維會因此現在尤其缺乏知識份子,以及具有專業政策研究的社會科學家參與協助規畫,並深化他們運動的政策論述。作為一個維吾爾民族主義/復國主義的組織,編制結構頗有「流亡政府」的架勢,但是整體的國家建構與種政策論述內涵卻十分貧乏。
關於國家與民族認同問題,東突大會時期就有過辯論,自此論述停滯在「維吾爾民族主義」中心的復國運動。
蘇聯剛解體,來自中亞維吾爾離散社群的代表受到啟發,主張以「族稱」命名國家,於是鼓吹建立「維吾爾斯坦」。但是出身自中國新疆的代表則堅稱「東突厥斯坦」。背後理由大致是:第一、「新疆」字面意涵就是「新」併入中華帝國的疆域,必須廢棄。第二、繼承20世紀兩個東突厥斯坦建國運動的政治道統。第三、使用東突厥斯坦名稱可以駁斥中共反宣傳,迴避掉「維吾爾斯坦」象徵的狹隘民族主義意涵,畢竟新疆還有其他多個民族。所以當時東突大會的名稱,常常是兩名稱併陳的形式,抬頭多用「東突厥斯坦/維吾爾斯坦民族大會」(National East Turkistan/Uyghurstan Congress),一直延續到2004年與維青會合併,成立世維會。
簡單來講,東突厥斯坦不只是替換「新疆」的一個地理名詞,更是一個有「族裔政治」考量的國名;世維會的終極努力目標就是追求東突厥斯坦共和國的復國。
可是這樣的民族與國家認同其實並不完整。中共統治至今的60多年間,新疆漢族與維吾爾族的現在人口比例約各佔40%,其他像是哈薩克族、回族、與其他少數民族共佔其餘的20%;維吾爾在數量上已經不是當地唯一主體多數。就算行使自決權,結果是否將如世維會所願的「東突厥斯坦復國」都有很大的疑問。至於如何處理並與這些非維吾爾族的人民協力合作,世維會不僅章程沒有提及,平時聚會也不曾認真討論,遑論提出更全面的政策論述。
換句話說,世維會雖未言明,可是過去數年表現出的發展姿態,就是宣示:東突厥斯坦的「復國」在實踐上就是狹隘地維吾爾斯坦的「建國」。(註2)但是在邏輯論理上,應該還有其他的可能,而且更趨近於現實新疆境內外權力的攪動,只是世維會的權力核心視而不見。
註2:章程第9條第1款,就明述「世維會是東突厥斯坦人民最高的政治機構與組織。」可是,世維會只是維吾爾族的代表大會,又怎麼能是代表所有「東突厥斯坦人民」的最高位階政治組織?
世維會近年戮力於國際宣傳,套用西方自由民主的修飾辭,抨擊中國的人權與新疆治理的不公不義,同時要求與中國政府進行對話,甚至談判。換句話說,世維會至少必須承認東突厥斯坦是在中國的控制之下,也並不完全否定中國統治的正當性,如此才有對話與談判的可能性。
現實上,透過國際宣傳,將新疆問題國際化的作法已經遇到瓶頸。太過強調空泛的人權民主理念,或在西方各國街頭示威,或向中國使館與出訪的領導人抗議,使得能夠接觸的國際網絡總是侷限在各國的在野反對黨與勢力、人權相關的非政府組織。(註3)這樣的活動策略與作法已經喪失進一步發展的動能,並不能夠爭取到各國政府的正式支持,媒體能見度也逐漸縮窄,只能一面倒地追逐細節,事倍功半,也無益於製造與中國政府進行正式對話的氣氛。舉例來說,2012年5月在東京召開的世維會第四次大會,同時安排世維會參拜靖國神社,以及作為世維會主席的熱比婭捐款十萬日幣購買釣魚台,之後又有日本維吾爾協會代表伊里哈木與日本右翼勢力共登釣魚台。這樣的姿態清楚表明與中國對抗,既使同時爭取到短暫的媒體曝光率與日本在野的右翼勢力支持,但是卻無助於推進與中國政府進行正式對話談判的目標。
海外的維吾爾離散社群並非沒有人意識到這些問題,但是諱於經費、世維會內部權力折衝、願景提出、策略擬定與實踐能力,各種客觀條件的限制使得世維會的活動能力呈現緩進停滯的態勢。
註3:關於近年世維會與所屬各國分支機構的活動細節,參考《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第四次大會報告書-2009.5至2012.4》(原文為日文:世界ウイグル會議第四回代表大會提出の活動報告書-2009年5月から2012年4月まで http://uyghur-j.org/image/DUQ-xizmet-dokilati-Yaponche.pdf )
分析二、世維會的國際網絡與財政相連的發展困境
世維會自從2004年成立以來,前三次代表大會均在歐美國家召開,第四次大會能在東京舉行,表面上似乎前進亞洲,已經威脅擴展到中國門口,但是詳究背後的原因,經費是主要的問題;這次大會的主要財政支援其實來自日本右翼勢力的鼎助,而且右翼團體為此次會議還共組「日本人民支援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組織」(日文名稱原為:世界ウイグル会議を応援)。(註4)
相對於西藏離散團體,維吾爾離散的募款能力其實不足,大部分主要財政來源還是依靠美國民主基金會的挹注。受補助的「國際維吾爾人權與民主基金會」、「美國維吾爾協會」、「世維會」,均由旅居美國的熱比婭主持。也就是說,她每年可以公開統籌運用的資金,從2005年的十萬美元左右,到2011年已經增加超過七十萬美元,但是仍不寬裕。主要的開支項目就在第一、美維會、世維會、以及維吾爾人權計畫項目的人事與設備上,另外第二、就是國際活動的差旅支出,以及第三、舉辦維吾爾年度的幹部訓練會議開銷上。
第一項與第二項的人事設備開銷無可避免。在第三項幹部訓練的支出上,其實有待檢討。每年由世維會自行籌辦的幹訓班,依主題邀請各國專家學者與專業人員,幫助世界各地維吾爾代表進行短期一到三天的實務課程訓練。但是訓練的成效頗有檢討的空間。第一、訓練常常流於形式,課程設計上過於鬆散。第二、各地徵集來的維吾爾代表也常常抱持著參加同鄉會或旅遊的心態,以致參與動機與課程出席率不高。第三、在訓練後並沒有實踐績效的考核,使得達不到訓練的真正目的。甚至有維吾爾朋友玩笑的評論,這類幹訓班根本就是美國政府與中國國安情報人員每年對海外維吾爾異議人士「點名」的場合,看看誰淡出團體,誰又新加入;以方便控管監控這群會鬧事的人,又怎麼會認真地加以訓練並提升他們「鬧事」的能力?
註4:設有網站http://uyghur-jpsupporters.com/。日本主要右翼團體均有介入此次世維會四大的籌備,除去原有日本維吾爾協會的主要贊助者殿剛事務所,其他例如國家基本問題研究所、吳竹會、日本好運全國行動委員會、草莽全國地方議員協會。
缺乏紮實政策論述的背景,再加上經費拮据使得世維會無法顧及各種開銷,因此很多活動都是且戰且走,單槍匹馬各自奮鬥的向外開拓。所以任何願意曝光維吾爾民族悲願苦楚的場合,他們都願意參與。例如經由現任世維會歐洲副主席裕米堤個人努力交涉,帶著維吾爾文化藝術團參與匈牙利的薩滿傳統與匈奴游牧民族文化慶典活動(註5)。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可以透過樂器演奏、宴餚習慣、服飾與狩獵,與來自各國的文化團體互相展現歷史與想像中的共通點,同時透過與各國國旗同時高舉藍色星月旗,滿足民族平等與建國想像(見圖)。又例如伊里哈木協調日本右翼勢力協辦世維會第四次大會,一方面固然營造出世維會跨出歐美的形象,但是並無助與日本政府建立正式關係,甚至使得素有新疆研究傳統的日本學界,對他們(或許是被現實所迫的)偏激姿態敬而遠之。於是世維會這樣的發展趨勢造就出總是在國際政治主流場合極外圍徘徊的現象,或是在文化場合中現身,或者與有限的政治在野黨派,或是偏激勢力來往的情形。
註5:2012年的活動網頁http://kurultaj.hu/。
結論
世維會的出現標誌著兩個階段。第一、巧遇1990年代蘇聯解體,提供機會將20世紀初兩次東突建國遺緒,以及不滿中共治理新疆政策的民族不滿情緒加以合流,呈現出一種維吾爾民族主義的抒發。第二、再逢911恐怖攻擊,使得美國主導的西方國家整飭境內伊斯蘭極端勢力,將世維會調理出當前以民主人權為綱常的民族主義組織。
但是現在世維會發展卻呈現緩近停滯的狀態,主要的原因卻是糾結在無法深入論述維吾爾民族主義。一方面強調東突厥斯坦復國,可是卻對國族認同論述毫無著墨,忽視新疆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的角色。另一方面要求與中國政府對話與談判,卻不曾提出急迫需要討論的議題內涵與議程建議,顯示出世維會領導人物難以突破的識見。而這種情況還可能繼續下去,因為2012年世維會第四次代表大會將章程修訂,根據第9條第2款,隨著世維代表大會召開時間由原來每3年增加成每4年;也就是說熱比婭如無意外,將領導世維會到2016年。
由於世維會至今無法開拓募款與其他財源,財政資助仍然大幅依靠美國民主基金會。在國際宣傳上,經費受制,只能在有限的文化活動上,或者國際政治夾縫中與各國在野勢力來往。這樣的走勢無助於增強實力,並塑造與中國政府對話的氣氛,只是象徵地在離散內部社群中塑造幻象,好像維吾爾相關議題受到國際關注,其實無益於融入國際關係現實運作的主流。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