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在民進黨的全代會上,中評委陳昭南等人連署提案凍結台獨黨綱。黨主席蔡英文技巧地將它交付中執會處理,有效地化解了一場內爭。有趣的是,以中執會的權力生態來看,此案交付中執會討論,其敗陣的命運可想而知,然事後當陳昭南與郭正亮在接受媒體專訪時卻一派輕鬆,若無其事。陳說,「蔡英文將提案送交中執會是『智慧的處理』,也是凍獨案的小小勝利。」郭則說,「民進黨不是『追求獨立』的政黨,而是『保護獨立』的政黨;如果該案被曲解成「放棄台獨」是錯誤的。」
很明顯,陳與郭二人志在維持現狀,只不過反對建立「台灣共和國」而已。陳、郭既然拒斥台灣共和國,又希望保護獨立,同時也在意別人曲解成放棄台獨,那麼,顯然他們的國家便是指保護「中華民國」的主權獨立,但為何不直說呢?有意思的是,這不正與民進黨多數人所接受的台灣前途決議文的立場一樣嗎?不過,北京方面早已表明不會接受台灣前途決議文的立場。搞了老半天,這仍是一個北京不滿意的方案。那麼,陳、郭之凍獨案顯然也非仙丹妙藥!不過,換個角度看,對於凍獨,眼前北京雖不滿意,卻會喜歡的。畢竟,民進黨再度被自己打一次臉,且出現內部的紛亂,終有一利。更何況,「反獨」是符合北京的階段性戰略利益。說到此,陳、郭的小小勝利竟是滿足北京的階段性戰略需要。
北京最終的兩岸關係方案早已說得很清楚:「和平統一、一國兩制」。過去十年來如有改變,毋寧只是修辭上。而國共過去十年交手的結果是,國民黨已來到接受「一中架構(框架)」的位置,但其結果又如何?深水區仍深不見底。而國民黨政府來自紅營與藍營自身的壓力,仍源源不絕。在7月28日經貿國是會議全國大會落幕的總結報告中,國發會主委管中閔說,「有鑑於台灣民眾對兩岸經濟進程的關切與憂心,國發會將強化國安風險控管,每年發表兩岸風險紅皮書,並建立大陸對台政經影響力評價系統。」這個主張一出,7月3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開設的電台《海峽之聲》批評說,海峽兩岸同屬一個中國,兩岸同胞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的交流,能有什麼風險?而這份報告如果是在「逢中必反」的慣性思維主導下,就會將部分民眾因誤導而引發的疑慮進一步放大。
與此同時,遊走於兩岸的藍營學者也加入撻伐的行列。7月30日邱毅接受中國評論網的採訪表示:該提案「破壞兩岸和平發展與兩岸感情,只會親痛仇快」。張亞中則批評,這個思維給人民傳達了一個對大陸恐懼的概念。風險的紅皮書,是把兩岸關係界定成為風險,這其中就是有政治意涵;全世界有沒有哪個國家去發表對中國大陸的經貿風險紅皮書。張質疑,為什麼不能說成是一個機會的藍皮書? 誠然,邱與張終究不能代表所有藍營學者的觀點,但是透過中國評論網的採訪而發佈,說明有北京方面某種的政治操作的涉入。
問題是,當北京對台的政治圖謀未變,而台灣的投資與貿易對中國依賴如此深,馬政府作為維繫中華民國存在與自主的掌舵者,位居國家機器的樞紐,他們能一味高唱機會而忽視風險嗎?設想即便邱與張二人坐在管委會主委的位子上,台詞恐也相差無幾。那麼,既然道理如此明白易懂,北京又為何要透過中媒進行高調的批判?其道理可能也與運作凍獨案的謀略一樣:「亂台」而已!
北京決策當局眼前為內部問題與外部問題焦頭爛額,台灣問題非首要的當務之急,這是自中國最常聽到的說法。依此說法設想,北京當前固非「取台」,但「亂台」卻有助於未來「取台」的準備。可嘆的是,不只學界,台灣政界的大人物,也常常陷入這個戰略迷霧,而跟著譁「北京」而取寵。明明北京是兩岸關係遲遲無法改善的主因,但議論者卻憚於炮口對準北京。包括馬英九總統人在巴拿馬出訪也對「凍獨案」表態說:「兩岸之間若要用強硬的表達方式,不一定要走向台獨,表達強硬對兩岸關係的發展沒有幫助,因為一方面不必要,另一方面也不可能」。馬總統何以言此,其目的與效果如何?很顯然,這是打自己人給北京看的舉措。馬英九作為國民黨黨主席的兩岸終局立場無人不知,但以一個總統身份去批評一個政黨的立場,是很不當的。在民主社會裡,任何政黨的立場都應被尊重,貴為總統應該要行政中立,捍衛民主體制,一旦有事,也才可起調和鼎鼐朝野分歧之功,怎可失了立場與分寸?更何況,此一後果只有讓外界有一種伏順於北京淫威的印象?癥結在北京,何以不敢拔虎鬚,以中華民國總統的立場向北京傳達嚴正的論述與見解呢?台灣學者與政治人物都紛紛望北而生畏,也難怪北京氣焰更盛。當北京看到台灣人爭相當順民,它還需勞神費心,還會真心尊重嗎?這種怯於拒外,勇於內鬥的國家有能力抵抗強大的外敵嗎?以小事大以智。但事事委曲求全、鄉愿與自虐,是智的表現嗎?史書究竟有哪一節,哪一例,證實這是小國智的表現?
兩岸統一目前尚非北京的首要任務,但反獨或凍獨、或逼迫國民黨更進一步套入一中框架,皆是北京最想獲致的階段性戰略目標。今年1月25日澳門新華澳報評論員富權有一篇《對台工作既要保持連續性也應有新策略》的分析很完整剖析了當前北京的對台謀略,他說:「2013年北京在兩岸政治互信和良性互動,堅決反對『台獨』分裂圖謀以及「兩岸民間政治對話」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他評估,2013年北京對民進黨的工作是成功的;「在這種尋求進行民共對話途徑氛圍的進迫下,民進黨內各派系都在程度不同地探討為『台獨黨綱』解套,以作為民共兩黨進行黨際交流的政治基礎。從『憲法一中』、『台灣共識』、『憲法共識』,到『憲政共識』,雖然性質和內容有所不同,但卻都是按照北京提出的進行民共黨際交流的前提,為『台獨黨綱』解套而作出努力。」他預估,倘繼續朝此方向堅持下去,將終能滴水石穿,迫令民進黨處理掉『台獨黨綱』。在策略上,他提議:「不一定要他們明確說明放棄『台獨黨綱』,只要提出一些含糊化的論述或概念,即趁機運作。只要打開缺口,就能擴大潰口,直至整座堤壩崩潰。在與國民黨政府進行兩岸協商中,以模糊化的「九二共識」來處理本來是剛性的一個中國原則,就是一個成功的經驗,也應運用到與民進黨打交道方面去。」
將富權這篇文章與當前的兩岸發展對照來看,很顯然,很多的發展都已在北京對台戰略指針的軌道上。也因此,當蔡英文對凍獨提出質疑而交付中執會後,中國社科院台研所所長周志懷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詞,他說:「如果蔡英文既無意願也無能力,大陸就不應該對民進黨保持幻想」。不過,周雖如此說,但表達失望固然為真,卻也是一種謀略迷霧的製造,以北京當前對台政策的大戰略與戰略氛圍,凍獨乃至於廢獨將仍是未來北京對民進黨的重點工作,北京不會停止做工作,甚至會加大力度。
將上述若干藍綠學者的訴求加以比較,其立論基礎與訴求固然不同,但指向卻有共通之處,也就是:要求台灣方面讓步,而北京皆未成為兩岸互動過程未被指責或要求的對象。從結果論,北京的統戰是成功了。透過主權議題不厭其煩地重複論述,一直是北京統戰的特質。這是一個善於使用心戰、輿論戰,乃至於法律戰的政權。它背後更有數千年的政治傳統為基底。就如「九二共識」這個概念,北京也足足做了十幾年的工作,終於獲致初步成果。過去中國學者總像摩門教徒般地逢人必談「九二共識」,終於也成為國共之間的政治共識,並寫入政治報告。北京對台獨論述的撻伐亦然,也是軟硬兼施。終於,民進黨內有人忍不住而公開提出「凍獨」來了。雖然凍獨案功敗垂成,但也出現「禍起蕭牆」的劇情,以北京的政治傳統特質與做工作的習慣判斷,相信必會繼續加緊對綠營做工作,趁勝追擊。相信綠營內部遲早還會有人再做類似的提案,只是看時機罷了。有朝綠營因此接受,那麼,透過主權的口水論述,不費一兵一卒、一分一毫便封鎖住台灣走向台灣獨立的後門,又有什麼比這種更有利潤的生意?但,這算是台灣智的表現嗎?比比看中國週邊國家,北韓、南韓、菲律賓、越南、緬甸、中亞五國,有那個以小事大的作為像台灣?
這幾年來,兩岸的和平榮景,無人否認,至於真實或表面,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但不管如何,北京當局對台灣侵門踏戶的行止實已超越中華民國作為主權國家的界線。早先奠立中的全台走透透姑且不說,六月底國台辦主任張志軍首次訪台,透過自己的樁腳安排行程,一部部遊覽車,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場景,北京顯然已在台灣開始落實一國兩制的方案了,諷刺的是,執政黨被邊緣化、民進黨被想像中的最後一里路給綁架,台灣朝野竟放任一個敵對政權在台灣「傾聽民意」,台灣的大人們哪裡去了?坦白說,若非有學生潑漆的插曲,北京的統戰工作已近乎「完投」。以此景象推論,下一場不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台,單單李克強總理來,台灣恐怕就無法招架了。
而與此同時,恐怕迎接北京王師侵門踏戶的紅地毯,也在台灣各地不斷地鋪展開來。呼應民間政治對話的活動,其實已達成官民兩線相得益彰的效應像硬。類似 8月3日在高雄,由台灣一國兩制研究協會、海峽兩岸青年聯盟總會等40多個社團所推動,被稱為民間性的政治對話的兩岸民間簽署永久和平協議論壇,未來有可能成為一個樣板,而背地裡的謀略卻是遂行另一種的「以民逼官」、「以學圍政」的作為。相信此種現象等北京在台的辦事機構設立後,會更加熱鬧,而進一步遍地開花。
台灣是個小島,沒人否定應以小事大,以求生存。7月26日在經貿國是會議全國大會上,前副總統蕭萬長呼籲,「台灣必須設法將中國崛起的優勢轉變為台灣的盛世,讓大陸不會成為絆腳石,而是台灣邁向新階段的墊腳石。」蕭也許指出了機會,但也許終究淪於單廂的願望。中國固有龐大的內需商機,但中國官方與人治力量足以干擾市場秩序也是事實。兩岸關係好,台商可以享食市場大餅,然一旦關係有個下滑,原有的利所埋下的弊,卻是難以承受的輕。而蕭副總統的呼籲如果是針對商人實無必要,因為那是常識。但如是說給台灣政治社群的人聽,難道蕭在暗批台灣擁抱中國的力度不夠嗎?蕭曾為備位元首,又縱橫政壇數十載,其言乃動見觀瞻,台灣真能靠這一帖藥轉成盛世嗎?只是,行走山路,崎嶇多險,猛踩油門而不踩剎車,這樣好嗎?
實際上,邱毅坦率的分析反而透露台灣此刻是過度依賴中國而非擁抱不夠。他說:「現在依存度早已過了30%的紅線,都要60%、70%了,那還設算幹嘛?所謂的政治風險對台商來說也不過就是台灣被統一的政治風險,對台商個人而言只是滄海之一粟而已,已經沒意義」。邱毅的本意在批政府不應設制風險管控機制,但其言適正足以警告台灣政府,如再進一步陷入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將退無死所。而中方學者的評估也可支持此一論證。中國社科院台研所研究員冷波表示,「未來兩岸實力差距將會愈來愈不成比例,大陸處理台灣問題的籌碼和手段愈來愈多,主導兩岸關係的能力持續增強;時間站在大陸這一邊。」類似冷波的說法在中國的台灣問題專家中是主流。但此一態勢卻也證實,台灣對中依賴如再繼續深入,其在政治自主與國家安全上,將變得更無助。從國家主權獨立的立場看,如何設定國家風險底線,反而是到了需下定大決心的時刻了。而藍綠雖終局政治目標不同,但為了免於被併吞的命運,務需找出一個雙方可以妥協的立足點。如果藍紅與綠紅都願意嘗試交往,藍綠同居於一島之上,沒有理由老死不相往來。
面對十四億人口的大市場,台灣所面對的正如一股氣勢磅薄的洪水,其生存選擇有一定的宿命色彩:善用它或被它淹沒。台灣人應學習做個善於治水的睿智工程師、巧於順水駛舵積極樂觀的水手,但善加利用國際所賦予的戰略性地位,發揮其槓桿優勢,履行其引導中國走向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正面與積極的角色。台灣要積極面對,卻不意味必須屈從於中國不合理的要求。政府固需服務台灣西進之壯舉,但未雨綢繆為其開鑿通往國際之路,以規避中國的系統風險,乃更具前瞻意義。政府的角色不同於商人,應站在更宏觀、更未來的立場。戰略上,台灣站在人類追求自由與和平的普世價值的制高點上,應選邊於國際主流勢力,贊助於中國內部追求和平的理性力量,以參與世界容納與轉化中國邁向民主發展的大工程。台灣需適度理解中國人的感情,卻不應屈從中國人過時、狹隘與沙文主義的世界觀、人際觀與價值觀;屈從所帶來的禍害是, 一切在一中架構內所應盡的義務與壓力將隨源源而來。而歸根究柢,台灣以小事大固有賴智慧,但一個和解與團結的內部更是根本。失去了內部團結,面對集權政體,民主將只是無力、脆弱與蒼白的代名詞。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