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自2014年2月昆明事件至最近發生的烏魯木齊恐怖襲擊後,所謂的「疆獨」問題再度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中共啟動全國性的「嚴打暴恐」專項行動,媒體宣稱,中國已進入「全民反恐」時代。但是,本篇短文的目的不在討論中國的恐怖主義活動或中共如何反恐,反而聚焦在一般的媒體評論或學術研究是如何「看待」中國反恐或「疆獨」問題?簡言之,中國的反恐存在哪些「迷霧」?
2007年中國學者王立雄在「我的西域,你的東土」一書的前言談到:「至今,我未見任何漢人研究者真實展現過維吾爾人的內心」;2008年,美國國防大學國家戰略研究所研究員韋恩(Martin I.Wayne)出版「中國的反恐戰爭」(China’s War on Terrorism) 一書,在其首頁上說:「中國的反恐是最重要但卻被了解最少的運動」。
的確,中共反恐的一系列問題,對世界、對中國本身與對兩岸關係都造成影響並具有特殊的意義,卻由於中共當局的高度保密以及壟斷詮釋權,使得這個研究領域還充滿許多迷霧。中國大陸學者的著作多跟中共黨中央保持口徑一致,一樣的被誤導或掩蓋歷史事實,想要重新解釋歷史而暴露前後不一的矛盾。國內外出版有限的期刊論文與專書,則觀點矛盾莫衷一是,許多未知的領域亟待探索。例如,上述的「中國的反恐戰爭」,問題是中國真有所謂的「反恐戰爭」嗎?
二、關於恐怖主義之定義
首先,對恐怖主義之定義,常因國家利益、民族意識、宗教信仰、政治理念與價值觀念之不同而各有立場,甚至一方視為恐怖份子,另ㄧ方視為自由鬥士,迄無一致共識。就算我們不能接受「恐怖主義是弱者的武器」這一說詞,但必須承認國際危機組織(ICG)主席Gareth Evans所說的:「失業、貧窮、剝奪感、絕望、疏離、羞辱或缺乏未來希望的生活環境,應係孕育恐怖主義的溫床」。
就「疆獨」而言,中共與西方國家的認知有極大的差異,今年美國國務院所公布的「2013年恐怖主義國家報告」,在中國的部分就說「中國批評美國只關切中國的少數民族待遇與法治缺失,這是對待恐怖主義的『雙重標準』」,但是,美方還是認為「中國對海外維吾爾團體支助恐怖主義的指控,並沒有提出可信的證據」!對此,中國外交部給予嚴厲譴責。
另一方面,昆明事件發生時,中國媒體與外國媒體的報導有一個重大差異,即美國CNN與英國路透社的報導中都把恐怖分子一詞打上引號“terrorist”,表示對中共官方報導的不認同,而英國BBC根本不用恐怖分子一詞,而用「昆明致命的持刀襲擊」(Deadly knife attack in Kunming)。對此,《人民日報》批駁西方媒體陰陽怪氣、《環球時報》借安理會聲明揶揄CNN形同裸奔等。
為什麼中、西方的觀點差這麼多?到底「疆獨」是怎麼回事?事實上,中共對恐怖主義的稱呼與定義就大有問題,例如,「東突」這個名稱在中國內部就有很大爭議,它的原意是「泛指東突厥斯坦」,但到底是ㄧ民族名稱?地理名稱?還是組織名稱?此外,自上個世紀中葉開始,在中國境外前後成立的大大小小所謂的「東突」就有近百個,到底哪些是中共認定的「恐怖組織」?哪些不是?哪些是國際(指聯合國或美國)認定的「恐怖組織」?哪些不是?無論是中國還是國際,以什麼標準認定?
「東突」的另一個代名詞是「疆獨」(新疆獨立運動),維基百科直接把「疆獨」解釋為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支持獨立人士使用的名稱),且註明這個名詞具有爭議性。奇特的是,「疆獨」這個中共官方媒體普遍使用的名詞,卻從沒有在中共中央官方文件中出現過,每次,中共官方明明使用的是「東突」,但是海內外媒體(包括中共官方媒體)卻都自動轉化成「疆獨」,「疆獨」被非正式的普遍使用,中共的術語運用似乎就顛覆了國際社會與學術界對恐怖主義的認知與定義,為什麼中共要如此「與眾不同」?
其次,中共對恐怖主義的定義是「三股邪惡勢力」,指的是「民族分裂勢力、暴力恐怖勢力、宗教極端勢力」。研究者習以為常的就把「三股勢力」作為「中國的恐怖主義」現象而進行分析討論,此後,所謂的「三股勢力」似乎等同於國際社會所理解的恐怖主義,而忽略其語意含混而又曖昧,尤其是研究中共反恐戰略的學者,為了研究反恐政策或環境的方便,襲用中共對恐怖主義的定義,且在論證根據上,過多中共的一面之詞,缺乏比較與反省。因此,在學術研究上造成一種後遺症,即跟從中共當局的政治宣傳,忽略中共反恐的歷史背景與轉折,及其真正的政治目的。
三、關於恐怖主義的論證
在中共官方說法的架構下,一般對中國恐怖主義的描述呈現出三大特色:一、中國最具威脅性和規模性的主要是由新疆分離主義勢力(「東突」)所策動的恐怖活動,結合泛突厥主義和泛伊斯蘭主義思維的新疆分離主義,是以建立一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為目標。二、依賴中共公安部所公布的統計資料,證明「東突」歷年所進行的恐怖活動及造成的人員傷亡與財產損失數字。三、「東突」恐怖活動不斷的向國內外擴散,並與國際恐怖勢力掛勾,對中國安全威脅與社會危害逐年增大。如同侍建宇所說的,絕大部分對「疆獨」的論述,都呈現簡單的三段論策略:一、宣稱「東突」與蓋達、塔利班有着密切合作的關係。二、蓋達與塔利班籌劃並涉入多件恐怖攻擊。三、所以「東突」也是恐怖組織。
問題是,為什麼「疆獨」份子不拿出如塔利班一樣的精良武器與精密計畫去進行攻擊?為什麼百分之八十的攻擊都是用刀殺與用車撞,百分之二十是土製槍彈與土製爆裂物。更可笑的是,九五%「疆獨」攻擊事件,「疆獨」份子的死傷人數都超過軍警與平民,這真是一個不合格的恐怖組織。眾多的疑問無法獲得答案,因為所有涉及「疆獨」份子的司法案件,中共從沒有公開審判,外人無從得知「疆獨」份子的答辯與主張,只能看見中共當局公布處決罪犯的照片、姓名與罪名。
其次,研究所謂的「疆獨」問題要回溯新疆的地理、民族與文化發展歷史,包含中共建政後的民族政策與漢人、維吾爾人互動歷史,此處又突顯出中、西(含維吾爾族)史觀的截然對立。
例如,隨意列舉三本中文著作:潘志平、王鳴野、石嵐,「東突」的歷史與現狀(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馬大正、許建英,「東突厥斯坦國」迷夢的幻滅(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與劉學銚,新疆史論(台北:知書房,2013年)。這些書呈現出非常「統一的」史觀,原則上是從「中國的西漢時期統一西域」開始,無論西漢前的狀況為何,或之後有何種發展或變化,結論一律是「,維吾爾人(儘管考證出他們起源於西方族裔)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
這種民族主義式的史觀,被西方學者稱為「中國的東方主義」或「大漢沙文主義」,例如,隨意列舉三本英文著作:Christian Tyler, Wild West China:the Taming of Xinjiang (London : John Murray, 2003);Christian Dillon, Xinjiang : China's Muslim Far Northwest(London;New York : RoutledgeCurzon, 2004);Frederick S. Starr, editor, Xinjiang : China's Muslim Borderland (Armonk, N.Y. : M.E. Sharpe, c2004。這些西方學者馬上被「中國的東方主義」或「大漢沙文主義」所吸引,而歸納出中國的新疆歷史學有一明顯的特徵,即都採用中國官方記載與史料來解釋新疆的歷史,不但沒有觀照非漢人的歷史紀錄與史料,甚至故意抹殺非漢人的史實與解釋。
本來,民族主義式的史觀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是如果這種史觀成為殘酷鎮壓的合法性藉口時,就必須謹慎。何況,無論是哪一種史觀的研究都表明,「疆獨」問題的根源不是經濟與階級的衝突(這是助因),而是長期歷史所積累的民族與宗教衝突,這時,更應注意「大漢沙文主義」的問題,因為這正是造成衝突的原因之一。
四、「疆獨」問題的複雜性
根據國內外媒體評論的出發點或學術研究的的角度,可以歸納出解釋中國「疆獨」問題(恐怖主義)的分析架構至少有五種:分別為「民族主義的典範(包括宗教民族主義)」、「恐怖主義的典範(包括宗教恐怖主義)」 、「主權與人權的衝突」、「現代化衝突(包括經濟與階級的衝突)」與「廣義的地緣政治學(包括文明衝突論)」。顯然,沒有單一的分析架構可以解釋的清楚,必須兼顧這五種典範才可能看到「疆獨」問題的全貌。
回到現實問題,至少2013年的天安門汽車攻擊與2014年的昆明事件,是公開清楚的針對無辜平民的自殺攻擊,無疑的,這符合恐怖主義的定義,也表明過去二十多年來被中共指控的恐怖攻擊,終於真實的呈現在世人的面前,但不幸的是,它是以最糟糕最絕望的方式呈現,此即「自殺式恐怖主義」。
如果2013年的攻擊天安門的汽車內有一維吾爾婦人及其小孩,如果2014年昆明事件参與攻擊被抓的那個十八歲維吾爾女孩有懷孕,那麼這些訊息是在告訴所有人,維吾爾人絕不可能與漢人妥協與和解,也不會被中共的鎮壓所屈服或震懾,試問,帶著自己的小孩去攻擊敵人並赴死,這需要多決絕的意志?
1996年中共就開始嚴打「疆獨」,十八年後還是嚴打,終於把「疆獨」打成「自殺式恐怖主義」,光是這個事實就可證明中共對疆政策的失敗,這個失敗根植於當代中國認知「疆獨」問題的嚴重偏差。也許,可以嘗試調整看待「疆獨」問題的角度,雖然,看到問題的全貌還不一定能提出適合的解決方案,但至少可以不讓問題惡化。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