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朝鮮半島一甲子以來的劍拔弩張關係中,過去一年羅德曼(Dennis Rodman)三次率「哈林籃球隊」(Harlem Globetrotters)與其他數名前NBA球星前往平壤切磋球技,並向金正恩高歌祝壽,是極為特殊的場景。羅德曼是美國家喻戶曉的職業球員,也以奇裝異服著稱。怪異的程度,使這位綽「大蟲」(The Worm)被著名的電影「MIB星際戰警」(Man in Black)形容為長住在地球上,隱藏技術又不佳的外星人。
羅德曼向敵人高歌,在美國引起很大的批判。較著名的鏡頭是CNN主播庫莫(Chris Cuomo)質問他為何不運用與金正恩的關係,協助被拘留的牧師裴俊浩(Kenneth Bae)。當著全美觀眾面前,羅德曼對端莊的白人主播答覆不但語焉不詳,且用詞低俗,立即成為話題。也因為符合許多美國人心中對非裔美國人的刻板形象,使政治問題之外,又加上種族話語。
與羅德曼同時訪平壤者,全都是美國黑人,故膚色與種族角度的確可以為這幾次行程添加不同觀點。美國許多籃球明星是黑人,本不足為奇,惟若將此行放在回顧美國黑人與北韓的關係,或可得到不同的政策視角。
黑人國際主義
內戰之後的美國黑人在國內多處仍飽受歧視,但終究不再為奴,享有遷徙、教育、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因此二十世紀初也逐漸出現著名的學者、政治家、媒體、與人民團體。面對黑人在美國社會受到的歧視,這些黑人菁英自然開始思考如何替向白人主導的社會爭取平權。而從這個概念出發,也大致有激進與保守之別。
保守派大致期望透過黑人本身奮發圖強與部份自由派白人的善意,緩步改善不平等的關係。激進者不期待白人的協助,強調透過鬥爭恢復天賦的權利。對較激進者而言,由於在美國黑人在數量上少於白人,故鬥爭處於不利的地位。能爭取的合作對象除了自由派白人,就屬國界以外,其他同受白人壓迫的民族,這種意識形態簡稱「黑人國際主義」(Black Internationalism)。
當時全世界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盛行,受歐美白人壓迫的殖民地中,幾乎全屬有色人種。有色人種普遍在科技與經濟發展上不如白人,也影響後者的世界觀,充滿優越感的「白種人負擔」之説即依此應運而生。相對而言,世界各地許多有色人種受到白人經濟與政治壓迫,自然亟思反抗。
在這些反抗中,以日本在1905年日俄戰爭獲勝,對美國黑人菁英影響最大。這是近代有色人種首次以成熟的熱兵器擊敗白人,也對白種人優越説提出挑戰。由於日本國勢上升,頗有與平衡歐美勢力之姿,故日本也成為不少美國黑人崇拜的對象。影響所及,對較激進的黑人平權者而言,雖然強調反殖反帝,但在團結有色人、對抗白人霸權的大前題下,容忍日本侵略中國與韓國。
日本情報部門了解美國黑人的態度,也曾派員到美國組織黑人支持者, 但未及大規模發展太平洋戰爭即起。日本成為美國的敵人後,為了避免引起自由派白人的反感,影響其本身追求平等的努力,多數美國黑人菁英已少談日本。不過在戰後由於日本被美國占領,也不再是美國的敵人,基於同受壓迫的心理,黑人對日本的同情再度上升。整體而言,在二十世紀前半期,朝鮮半島雖然飽受日本帝國主義摧殘,但在美國黑人領袖中,獲得的同情很有限。
韓戰之後
朝鮮半島戰起,雖然一般認定是共産主義擴張的問題,但對許多美國黑人意見領袖來説,是美國去干涉韓國獨立,更是帝國主義與白人優越感在亞洲的展現。特別由於伴隨著韓戰,美國盟邦中除了東南亞群眾反抗歐洲長期殖民,南非也加緊實施種族隔離,使這種說法更有基礎,也因此朝鮮問題開始進入黑人媒體與學者的國際論述。
相對於美國黑人注意力的轉移,北韓也開始注意到運用種族分化。共軍宣傳單上要黑人士兵反思為何要為白人打仗,認為美國人應該管好國內不同族群的事務,毋庸跨洋干預朝鮮。宣傳中也質問他們為何當家鄉的同胞因為膚色受到凌虐與羞辱,黑人卻要在朝鮮與有色人種作戰。
這樣的宣傳多少有點用處。韓戰後少數拒絕返家的被俘美軍中,最著名的黑人應屬Clarence Adams。他有感於家鄉歧視嚴重,選擇留在講究民族平等、國際主義的共産陣線,追求另一種人生。北韓把他送到中國唸大學,還娶了一位家世很好的中國妻。他十餘年後還是回美國開餐廳,但也感嘆若留在家鄉則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
1960年代至70年代間,由於美國民權運動高漲,激進派黑人民權運動者努力尋找外國協助。主要的支持來自中國與蘇聯,部份黑人領袖訪問北越,北韓也是少數激進派黑人民權運動者崇拜的對象。如「黑豹黨」(Black Panther Party)的領袖Eldridge Cleaver不但盛讚北韓人民毋需擔心醫藥、教育、住房、食物,是「人間天堂」(Earthly Paradise),而且為了表達對這個天堂的嚮往,他甚至讓自己的孩子在北韓出生,且由金日成擔任其教父。
種族主義?
不過Eldridge Cleaver仍指出北韓有「清楚的種族主義」(unsubtle racism)。為何有此評語?帝國主義在世界的縱橫,也使各地滋生出白人崇拜感。就東亞諸國而言,近代以來為自強故,亦多有崇拜歐美的傾向,而政府與民間在學習西方新知的同時,往往也同時帶入了白人對黑人的歧視與理論。
除此之外,由於朝鮮人在文化與歷史的自我陳述中,對種族純淨的態度十分堅持。即使是較為開放的南韓,在國內常給混血婚姻與家庭很大壓力,甚至引起聯合國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點名批評。種種因素加起來,就不難理解為何Eldridge Cleaver對北韓有這様的感覺。
然而就政治行動而言,則看不出北韓對黑人有所歧視,除了前述美國的例子,北韓對非洲黑人的民族解放運動也十分支持。美國民權運動成功之後,利用美國種族問題反美已不再流行,但北韓在這個階段仍致力支持南非黑人反抗白人種族隔離的武裝鬥爭,也協助辛巴威解放戰爭,仍然具備受壓迫民族大團結的意識形態。
官方如何教育民間受壓迫民族大團結,可從北韓1985年一部電影「十五孩童」 (열다섯소년에대한이야기)中看出來。劇中的美國白人酗酒賭博,而且強擄朝鮮孩童為奴。這些聰明的孩童逃離白人掌握時,受到船上黑人的協助。這位黑人出現只有三個沒有台詞的鏡頭:遭到毒打、坐視朝鮮人逃離、再遭毒打。北韓持續想像有色人種與受壓迫民族大團結的同時,也不經意地露出對美國黑人的態度:他們在美國白人前是次等人。不但軟弱無能,智商應該也不高,因為連朝鮮的小孩子都知道要逃跑,他們竟然不知。
美國黑幫
羅德曼帶到北韓去的「哈林籃球隊」,其歷史功能之一就是美國在冷戰期間為緩和國際社會對其種族歧視的指控,由政府推動向世界介紹美國黑人文化的工具。羅德曼帶美國籃球隊員前往北韓切磋球技,某種程度上而言是繼承這個以推廣黑人文化為中心的歷史任務。
為了促進交流,羅德曼率球員們走進群眾,雖然北韓官方電台強調充滿著友好氣氛,但訪問卻讓人看到雙方和諧互動的另一面。受訪者形容這些訪客像「美國黑幫」(American mafia),也有人說他們像「一群妖怪」(agroup of goblins)。
北韓群眾看到黑人有這種聯想是很值得深思的,因為美國黑人的形象必定是相對美國白人而言。過去的美帝標準長像都是白人、尖鼻,也是批判對象,而深膚色少數民族通常被裝飾為反帝的天然同盟,故純正社會主義教育下,看到黑人不該聯想到「黑幫」與「妖怪」,反而該想到盟友、團結。
此外,出於罕見或無知,看到黑人聯想到「妖怪」或有其文化理由,但想到「黑幫」,可能就是受到資本主義社會資訊的「污染」了。把黑人與犯罪、幫派聯結的傾向常受到美國學界批判,因為那不但缺乏證據,而且代表著社會對黑人的整體歧視,惟這種印象卻被包括好萊塢在內的主流媒體廣為傳播。總之,北韓群眾的反應與過去官方標準傳播不同,反而更趨近於美國主流媒體。
美國主流媒體同様將羅德曼的訪問妖魔化,不但完全忽視其和平意義,而且特別指出羅德曼與其他球員都有財務問題。除了強烈暗示他們是為了金錢才去北韓,更指他們接受了金正恩提供的性招待。對照起羅德曼在CNN的表現,同様可以把許多長期以來的歧視詞彙應用在這些黑人同胞上。美國主流社會更可能忽略了,至少就負面看待黑人而言,他們和北韓群眾恐有驚人的相似處。
結論
北韓長期以來被認為是極為封閉的國家,但是從群眾對黑人的觀點來看,政權意識形態也許表面上相同,但對外觀點並非半世紀以來都不變。歧視黑人原本是資本主義下的産物,透過歧視的理論與制度在早期把黑人當奴隸,在近現代則將他們轉變為廉價勞工,有利帝國主義或資本家拓展市場。即使當今美國黑人社區種種問題的存在,也是資本主義社會貧富不均的鐵證。因此,對北韓或許多強調受壓迫民族大團結的國家而言,支持黑人是很重要的反殖反帝像徵。
黑人民權運動逐漸興起後,為反抗壓迫,致力在國際間尋找合作力量。有時以意識形態為標準,有時以膚色為標準,惟隨著純共産主義國家逐漸凋零與黑人平權,有色人種大團結的理論也跟著消退。羅德曼的北韓顯示出來的,恐怕讓世界上最後一個共産烏托邦露了餡。
羅德曼本質上和以前相同,是主流社會的反骨,只是群眾看到黑人的反應,沒有出現打倒美帝的同志情,反而出現「妖怪」與「黑幫」說。除了表現出固有對黑人的歧視,更出現與資本主義社會極為類似的刻板印象。這顯示北韓社會不再與數十年前相同,內部很可能已受到資本主義媒體「污染」,而金正恩也有必要採用與他父親與祖父不同的方式,來統治新的社會。
(本專欄文章作者意見不代表論壇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