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9月25 <南華早報>有一段話評論習近平:
「在主席習近平稱為“中國夢”的這場宏大的發展正劇中,中國已經完成了史詩式的一幕,但領導人發現,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新的一幕,劇本雖然尚未寫就,幕布卻已冉冉升起。」
這段話講的是他的對內統治,但是用來描述他的外交作法也同樣貼切。
東亞局勢從2008年後緊張一路升高,直到6月初歐習會氣氛才突然緩和下來了,很讓大家喘了一口氣。
在之前,習近平這位性格強勢的中國新領導人,講起話信心滿滿,一再強調「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氣勢凌人,加上他軍方、太子黨背景,以及上台以來對內控制尺度的緊縮,一上台中日東海爭端升級到互飈戰機,所做所為,都令人擔心。沒想到在歐習會飇出一句架勢十足的一句「中美共同推動構建新型大國關係」後,整個東海南海的緊張反而就這樣緩和下來了。
過去幾年,中國先是盛行「眾弱侵凌中國」的說法,後來又有眾弱和中國緊張都是美國鼓動出來的說法,所以中國沒有退讓的餘地,於是太平洋西方海域緊張年年上升。
繼黃岩島事件之后,5月初,中國為了報復菲律賓向國際法庭上提交“九段線裁判權”之訴,開艦到仁愛灘和菲嚴重對峙;同樣在5月,中越發生船艦衝撞;但在6月19日,中菲雙方各自退讓,菲律賓成功地完成仁愛礁上的軍艦和人員物資補充和輪換;中越也同樣在6月走向和緩,19到21日,越南主席張晉創访北京,中越兩國達成了包括南海海域在內的一系列的合作協議,發表了《中越聯合聲明》;最重要的是,6月30日在汶萊開幕的東盟外長系列會議上。中國—東盟會議發表聯合聲明,聲明中中國第一次同意與東盟國家一起制定“南海行為准則”,並設定9月份開始就準則進行磋商。
中國和東協各國過去在南海爭議最大的矛盾是中國主張爭議要透過雙邊協商進行,而東協各國認為爭端海域各國主張間有複雜的重疊,雙邊協商無法解決,必須多邊進行。現在中國像是出現了妥協的空間。《關於指導解決中國和越南海上問題基本原則協議》說「如爭議涉及其他國家,將與其他爭議方進行協商」似乎出現了接受多邊協商的關鍵性轉變。
事實上中國態度的轉變是先擺在東海上面。
5月在南海緊張還在升高時,中國先由駐美大使第一次重提對釣魚台“擱置爭議”,並可以接受第三方的調停,並且,也不反對美國發揮積極的作用。在6月初的香格里拉論壇,中國副參謀總長戚建國公開說明中國“擱置爭議”的態度。
但是,日本政府否認釣魚台存在“主權争議”,只願承認“存在外交上的不同意見”。於是中俄軍演,美日軍演及各種糾紛持續進行,然後中國緩和策略轉移到南海。
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期間,北京怎樣處理東海、南爭端海中,台灣和日、菲、中互相糾葛不清的海域權利問題。
中國基於民族主義的一中原則要求兩岸在釣魚台事件上聯手反日,但台灣在主張一中政策的美國鼓勵下卻和日簽了漁業協議。美國目的是為了緩和島鏈上兩友邦的矛盾,這當然大大和北京的策略衝突。
早在2011年,菲遵守一中原則把十幾名台灣罪犯送交中國,這很不切實際,不只使台菲關係高度緊張,還對建立台菲人民正常往來的秩序造成嚴重障礙。為解決現實需要,台菲就已在美國鼓勵下協商《刑事司法互助協定》了,雙方協議同樣在4月簽成。接著在廣大興漁船事件中,美國又再度地促成台菲解決紛爭並進一步進行海域漁業談判。
這些糾紛中,台灣都顧不得中國反對而單獨和對方簽訂涉及強烈主權意涵的協議。這對民族主義空前高張的中國,情緒衝擊強烈,如台日4月10日簽的漁業協議,中國民間,和左翼學者群起痛駡台灣嚴重「違背一中原則」,台灣「為了漁權放棄主權」;但,北京警覺態度如過度僵硬,反而會使一中原則在台灣更失去市場,台灣民眾將變成反一中甚至反中國,為避免把台灣完全推向島鏈上對立的另一方,北京最後降低回應調子,甚至連譴責都沒有。
總體看來,我們還不容易判斷,在歐習會後中國是準備在東海、南海海域全面降低衝突,還是採取緩和一邊打一邊作法;但到底,中國已放棄了全面作戰的方式。無論如何,東海南海問題都還是重重難解,王毅訪美時還是不忘重複習近平說令人擔心的一句話----「尊重與照顧對方核心利益」,但中國處理起來理性化的軌跡已相當明顯。
在東海南海問題外,我們一定得注意的還有副總理汪洋7月初兩天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會議整個過程中,一連串的,像「中美經濟是不能離婚的夫妻關係」等等的如珠妙語,令人耳目一新,一下子,5年來中國在國際間廣為流佈的不理性、霸氣的左翼民族主義語言似乎被掃地出門了。9月王毅訪美時不斷地強調「不對抗、不衝突、相互尊重、合作共贏」,很是「永不爭霸、永不稱霸」的柔軟低調。
是因為習近平在和美國確立了「中美共同構建新型大國關係」的大方向後,就找到了自己合宜的位置,舉止因此斯文起來,開始扮演「建設性角色」起來了嗎。
恐怕言之過早。他說要和美國一齊在太平洋遨遊;但怎樣遨遊?是郵輪還是航艦?內容恐怕習本人都說不清楚。
會中習一口氣提出三個問題:「我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中美關係?中美應該進行什麼樣的合作來實現共贏?中美應該怎樣攜手合作來促進世界和平與發展?」對習佩服得不得了的人說答案就是習說的「共同推動構建新型大國關係」;但與其說「新型大國關係」是三問的答案,不如倒過來說,習站在G2已是事實了的立場上問美國,你希望G2兩大彼此關係是什麼?習是明白告訴美國,單極霸權時代已經結束,但將來也不會是多極格局,那麼世界新秩序你就看著辦了。
問題是當習近平這樣問時,既表示對美國企圖以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為普世價值建立世界秩序的作法並不以為然;會中美國建立世界秩序的基礎,歐巴馬講了一段:「在兩國共同面對的經濟挑戰等戰略議題之外,我要繼續強調人權的重要」,又說:「歷史證明,對所有國家而言,要邁向最終的成功與繁榮,堅守普世人權乃是關鍵所在」。這些,習當然不以為然,但是中國要提出什麼不同的普世價值來做為建立「新型大國關係」甚至世界秩序的基礎?習緘默。
說習近平沒有中美共管世界的雄心,那是不符合習近平自擔任總書記以來講話的氣勢的;但是要怎樣共管世界,顯然他還沒想清楚。
無論如何,顯然由於雄心帶來的自信和油然而生的責任感,使他在歐習會之際全面緩和了對外的緊張關係;但由於他還不清楚要怎樣負責任,於是緊張只是被壓下來,並沒有把緊張的根源排除。
於是出現了最吊詭的情境:中國在最國力強盛的頂峰時竟最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在毛的時代,中國很清楚,要搞世界革命,反美帝反蘇修,要輸出革命;在鄧的時代,要韜光養晦,不要強出頭,先把經濟搞上去再說;在江澤民時前後政策搖擺,在在同一段時間內對外政策是清楚一貫的----由韜光養晦到目標不明的大國外交再到服膺單極秩序共同反恐;胡錦濤時代國力突飛猛進,雖到後來被極端民族主義挾持,和左鄰左舎,遠親近鄰不斷升高對立磨擦。他上台早期,既沿襲韜光養晦並提出升級版----建構主義的和諧外交,兩岸和解,又三心兩意於「北京共識」、「儒家模式」、「天朝秩序」,雖互相矛盾,但兩樣卻都說得出一套「論述」。只有現在音調最高,分貝最強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新型大國關係」還沒看到核心價值是什麼,論述又如何。
也許,這迷惘並不是壞事,從前國力很不怎麼樣,所以橫衝直撞也可以,安分守己還更好,在長得「最生猛的青少年」脫軌一下也可以諒解,而如今,成長穩定下來了,穩下來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說,不要再魯莽更是自然而然,也更加好。
現在的中國,對外,出現了一段,話雖高調,但具體內容留白,行動「維穩」的作法,甚至可以說明白了昨非,今要怎樣地是還沒有確定的「戰略猶豫期」。前美国驻华大使 芮效俭說,峰会历史地位待定,很精準。
猶豫之後會怎樣選擇?現在中國國際政治學界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似乎閻學通的「道義現實主義」會最為符合習的價值觀和行事做風。
閻學通期待的是中國「負責任」地拋棄不結盟主義,以「公平,正義,文明」當普世價值進行結盟形成一極,來和美國為另一極的民主自由聯盟競爭。
什麼是「公平,正義,文明」?「公平,正義,文明」為什麼需要和自由民主平等人權對立,為什麼符合「公平,正義,文明」精神被閻學通挑來做中國潛在盟友的國家都是威權政權統治的國家,這些都很奇怪,有待他進一步解釋。當然特別奇怪的是為什麼其中不包括北朝鮮。
進行兩極結盟,當然意味著緊張升高,但他認為這緊張是可以控制的不會緊張到冷戰的地步。其實,無論如何,中國現在和他點名的俄羅斯,中亞等20國雖並未正式締盟,但其實都已經和中國有緊密的「準結盟」關係了。而這樣的「準結盟」和美國的「再平衡」政策的緊張關係早就升高到一個程度了。
比較有趣的是他認為兩極態勢一旦形成,美國將會進一步拉攏台灣,台灣將成為中美戰略關係中的一個「重要矛盾,其負面作用將可能大於日本問題」,這大大地和目前台灣有部份人認為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一旦成型,中美將共管太平洋,共管台灣,而台灣只能進一步向中國靠攏的看法完全相反。
最後,本文作者認為最可能出現的局面是:中美都不放心台灣,但都不願放棄台灣;都會對台灣施壓,但也會另外給一些給台灣,又不會給太多。在緊張的東亞局勢下,台灣如謹慎拿捏,將成為中美緊張的一個緩衝點。 台灣如果謹慎,在對外方面會慢慢累積出多一些的活動空間。